我叫Mandy,今年29岁。
刚吃完早餐,刷清一色的骨瓷盘子,纯白轻薄又柔滑,数左手边的冰箱上的日历格子,今天是19号,依着前面的干掉的水印褶皱,我在今天按下一个湿漉的指印,已经接近两年没有出过门。
嘴里含一颗咸梅果,床气马上退去,这里是枫香西边一栋孤耸着的住宅二十二层朝北的公寓,往肩上绕一片薄毯子吹冷风,外面的光线柔和,整个城市的枫叶开始慢慢变红,渴望展露春夏时深藏的热血,果断又感性,这个季节每日阴晴不安,刚才的闷雷巨响将我从午睡中惊醒,窗帘的缝隙里有一汪浓云正压着,斜风斜雨,像躁郁病人心里的风暴肆虐,想起睡前搭在晾杆上的丝巾,怕是要给恶云卷走,撕坏了吞进肚里,起身看见角落的地板被雨水浸湿了一片,积水爬成一条粗壮弯曲的蚓。我光着脚站在阳台,满地的落叶和团了灰尘的水渍,那株缅栀子几乎成了秃子,丝巾像一根淋了雨的辫子,打了两个转,湿哒哒的吊在晾衣杆上,屋顶悬挂的珍珠吊兰,只剩盆儿被一根细钓线拴着,在风里摇头晃脑的晕眩,密密麻麻两尺多长的叶串们跌落在地,凌乱,和着根上的土,像唱剧里老生的胡子。
昨天暴雨,即使闭着眼也能被一道道频繁的白色电光和接踵而至的雷声扰得睡不安稳,极度想念Ada和Daisy,不知她们境况如何,日子是否过得比我轻松畅快。坐立不安,是因为我发现不该继续退让,为了报恩而赌上自由,在跳蚤市场可以轻易的订到最近的车次,一边默记二十位的进站磁号,一边打面糊,准备晚餐。夜深时,趁着Simen熟睡,花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才在厨房的杏仁罐里找到铁门的钥匙,只是换了双厚实的靴子就夺门而去,深夜的门卫在打盹,我裹了裹风衣,一路狂奔。凌晨四点,我报出烂熟于心的车票独立码,登上这辆白蓝两色间隔的火车,上车前,我回头看了一眼,暗,一切依旧笼罩在暗夜里,混沌不清,但我已与过去和解。
这是全国仅有的一列西向北上梧桐的火车,每月的20号发出一班,自东往西行驶L型的路线,从石栗区发车,在椰木、黄槿、枫香三个区的主车站分别停留五分钟,三十七小时后,到达梧桐区的终点赤冰车站,稍稍检修后,即原路折返。它的名字印在车身中段:丼牙号,“丼牙”是直译梧桐区先祖的一种古老语言,意思是“通往北方的雪域深处”。
为稳妥的出门,我没带行李,好在Simen为我准备过冬的大衣足够温暖,贴着皮肤的满是柔软的毛,甚至长到可括住我的双腿,而寒风偏执,用力的钻,没多一会儿,膝盖以下僵得没了知觉。站台上没见到第二个人,一长条幽静得轨道,信号灯在闪烁,由跳动的绿变成静止的红,笛音悠扬,喘完最后一口粗气后,停在我面前,座位在第一节车厢,里面没有人来过的痕迹,窗帘折得优雅如初,桌布洁净,床单平展,一切如新。按了指纹,锁好门,已经晃荡起来,无声无息,我猜想会不会整个列车也只有我这一位乘客,丼牙号规律的步调轻易的滑过城市,滑过将要明亮的黎明时分,因为寒冷,我饿坏了,保暖杯里有热牛奶和白糖蛋花,从温室柜里托出最大的圆盘戚风,暖气猛烈得开始穿不住外套,只着绒布长衫,环抱着膝盖,窝在车头包厢里松软舒适的皮椅上,镇定又安逸,叉着割成柱形小格子的蛋糕往嘴里送,奶杯里升起轻烟,遇到扇叶鼓出的气流,轻飘而散,这个清晨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平日里我特意坐轻轨去西藜公园散步般随性,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是一场彻底的落荒而逃,我不去顾虑Simen起来寻不见我,会有的惊慌失措,由着性子逃到原始的山野里去,回到儿时的清泉山溪,那里有满天的清澈星空,我攥着细颈链上串的果子,祈祷能尽快触及到梧桐涌来的洁净空气,就可以滤清身上的污浊苦楚,我会脑袋空空得不自觉流泪,净化而得新生。
外面又开始下雨,树木一律翻滚扭打,像推不开又总无法靠近的情人,一边推搡一边纠缠,玻璃外滴答作响,雨水疾驰而过,留下短促凌乱的划痕,起了雾,外界逐渐模糊不清,我干了最后一口奶,稳稳得捧起深灰色的粗陶碗,里面乘着嫩得直发颤的蛋花,尝了一口,又滑又甜,我不经意的笑了起来,这就是梧桐的白糖蛋花啊,一点都没变,抬眼已经看不见窗外,玻璃上唯独是印了我破碎面孔上未褪尽的疤痕。我不耻,只是收了笑,再安静的吃。甜,也还是甜。
18岁开始,我回到枫香区生活,这个国家的中心区是所有人所向往的机遇源地,它很安静,安静到多数的酒吧里越到深夜越是嗓音淳厚的灵魂乐,人们不善言辞,于是偏爱这种温和清晰又凝重的浪漫,解释内心,对自己,或对人,也许就是因为这一点,它是这样发散着特殊的引力,让很多人奋力拥挤而至。在能读到手写记录的十多个世纪之前,也曾是无边无际的良田和红土,也曾民风古朴,四季无忧,播种劳作和收获,周而复始,当岁月在时光轴上奔旅不息,完全进化,以其他区都无法企及的速度繁衍孕育出焕然革新的技术和稳固的虚拟后台,在这里成群结队的广厦联袂演出。从纪录片上俯瞰时,城市脉络改变,不再是平和绿地里流淌的那条淡蓝色的江流,裴兰江正逐渐被填埋缩窄,取得代之的是八角星形的星愿大道,道路两边每根枝干上挂满了葫芦形的小灯泡,那些通通是占领整座城市的枫树,白天是火红的叶连绵不断,夜晚持续的灯光在树影晃动里闪烁,有如天上繁星聚成的银河被反射入凡间。
我对这个城市太了解,了解到一度无法离开它,因为这里理性的静默。如非必要,人很难得到交谈,工作和生活的压力直接来自于饱胀的人口数目,不论年纪,行色匆匆,你也许感受不到那种热烈碰撞的存在,相处冷静,情感的节奏缓慢,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因此累积生发的爱意却如蒲丝,也就是因为这样才助我安定生活,和那些我无法忘怀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