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之后,她几乎每天都来找我,有事没事儿,还非要跟着我去送快递。客户从没见过快递员还带家属的,弄得我好不尴尬。但我又不能发脾气,看到她那副孩子模样,任谁也只会无奈地笑笑的。
“你说,咱俩像不像《这个杀手不太冷》,大叔带着小女孩去杀人?”她这样说。
“你也承认你不正常了吧,就和那个女孩一样。”
“我倒觉得挺好,人家那才叫真爱呢!”她意有所指,我不置可否。关于她对我的想法,已经一清二楚了,可是双方似乎都保持着某种默契,都不挑明。想必这就是牧奕欢以前说过的“女孩宁可错过也不会主动”吧。而在我而言,又确乎不可“给你。”以是主动的那一方,且不论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就是对她的感觉,也是说不清的。我只当她是妹妹,然而她又不是我妹妹。我想每个男人都会想要一个妹妹吧,所以“妹妹”这个说法,并不能表示纯洁,反而代表着什么。再说还有秦子,我当然知道我们是再无可能了,可正因如此,我才觉得应该保守一种初心,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初心。为她守身如玉么?
可我也不能直接拒绝她,秦子说我是白果儿唯一的朋友,而且她那天晚上向我诉说了连她哥哥都不曾得知的故事,就更表明她对我的态度非同小可了。我不想让她伤心。她毕竟还小不是吗,我想她总会忘掉我,开始她的人生的,我想。
“给你。”白果儿拿出一张请柬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明知故问。不用想也知道那是秦子和安平和的订婚请柬。
“这周末,我嫂子要订婚了。”白果儿说。她和她哥是亲属,但说的却是她嫂子,许是故意强调给我听的。
“订婚还要发请柬啊。”我把那红纸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你和我嫂子也算是青梅竹马,当然要叫你啦。这张还是我亲手写的呢。”白果儿得意地说。
“你写的?”我很诧异:“他俩为什么不写,说不定都没打算邀请我吧。”把那红纸丢到一边,封面上的“囍”字反着光,格外瞩目。
“管他呢,现在你有请柬,就去喽。”白果儿把它拾起来,又看了一遍。
“算了,我不去。”
“理由?”
“我要上班。再说是订婚,也不是非去不可。”我说。
“你不去就说明你没放下,还对我嫂子图谋不规!”白果儿攥住我的领子,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没心情跟她闹,一把推开,说:“图谋不规你就更不该让我去了,做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喂!”白果儿着急了,脸颊泛红:“你这人怎么软硬不吃啊。我好心好意给你送请柬,你真不去?”
“谢谢您,我真不去。”我转过身。“订婚不是非去不可。”我补充到。
“你重复这句话说明你就是心里放不下。”白果儿说。
“我重复这句话是因为我说的没错,不是非去不可。”
“好吧。”白果儿把请柬折好,放在一边:“那结婚你去不去?”
我坐了起来,“订婚都不去,结婚还去干什么?”
“喂!”白果儿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我赶紧把她推出去,说:“行了,你快回学校吧,我也要上班去了。”白果儿没办法,只好跺跺脚,走了。
“唉,”我叹口气。“的确不是非去不可啊。”我自言自语到。
下午一直在脑子里思考这个问题:去还是不去。就像白果儿说的,要是我真放下了,去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我以什么身份去呢?是不是会有点尴尬?可是除了白果儿,没人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而且即使是作为秦子的朋友,这么重要的事,理应去祝福她。不过她朋友那么多,少了我的祝福也没什么,去也不过是沦为他们夫妻恩爱的背景板。真是的,订个婚干嘛叫那么多不相干的人,自己家人一起吃顿饭不就得了嘛!罢了罢了,为什么要逞这个强,认怂算了,没放下就是没放下,何必硬要去证明自己放下了。“接受并忘记”没那么简单。
傍晚,秦子打来电话。“我要订婚了,在这个周末。”
“啊。”我没说白果儿已经送来请柬的话。
“托果果给你送请柬,你见到她了吗?”原来是秦子让她来的,这个白果儿!
“见到了。”我说。
“你会来吧,别不来啊。”
“嗯嗯,好。”我含混地答应着。不过这下不去也得去了。
“对了,还有牧奕欢,他说回来暂时不走。可我这几天联系不到他,你要是见到他了,叫他一起来。”
“好。”放下电话。我想,要是和牧奕欢两个人去,倒是能掩饰部分尴尬。奇怪,只有我一个人会尴尬吧!
本该去找的人恰如其分地出现。第二天晚上,牧奕欢叫我出去喝酒。
找了个大排档,果然还是这种地方和快递服最适合。牧奕欢和当年一样,爽快地点了单。虽不贵,可我想他一个复员的军人暂时又没有工作,就那点复原费能花几天。况且他一向大手大脚。于是我说:“今天这顿,我请吧。”
他笑了:“怎么,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国家对军人的待遇。”
“那我可不敢。”我说:“只是你刚复员,应该还没工作吧。”
“谁说我复员了?我现在是在休假。而且我早就成士官了,以后就待在部队了。”
“好吧,我又自以为是了。”
“一向如此。”他端起杯,我俩碰一个。
“我回来还有件事儿,”他说:“看看我爸,马上就六月了。”
“叔叔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回想起来。
“死的。”他接上我的话。说得好像死者与他毫无干系。
“别说那么直白,大不敬。”
“哟,你以前不是最反感这些‘封建礼法’吗?”
“这是起码的尊重。”我说。
“你以前上课呛老师,连活人都不知道尊重,更别提死的了。”他哈哈笑了起来。我也跟着他笑。
“那时才几岁啊。”
“哎,转眼都这么多年了。”他感慨道:“不过对我爸,我不觉得什么。死了就是死了呗,没什么好隐瞒的。人说‘厚养薄葬’,我觉得这是一个道理。活着的时候你不好好称呼,‘哎哎’的叫,死了之后就是说话前加个‘先考’也是扯淡。”
“说得对。”
“我爸也算过得不错了,”他又说:“虽说是中年短命,可也省去至少二三十年的忧愁啊。‘好死不如赖活’这话我不认同,活不畅快不如痛快地死了算了,除了还活着的人会伤心外,死了的又知道什么!”
“你们家当年又没什么事,你爸有什么活不好的?”
“别误会,我就是打个比方。再说,活得好的人自杀的也有吧。毕竟死亡是人唯一能掌握的。”他看着杯中的气泡,破碎的一瞬好像刺激到我的神经,我吃了一惊,难道秦子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那事”?
“你爸,不是车祸死的吗?”我试探地问。
“对啊,那是,那是。”他说:“所以我说他老人家走得也痛快,没受多少苦。不提了,来喝酒!”
推杯换盏,不觉已酣。我猛然想起所为何事。“差点把正事忘了,”我说:“秦子这周末订婚,她打电话让我告诉你。”
“你什么想法?”他看着我。
“人家都叫了,那就去呗,咱俩合计合计,一起买件礼物看……”
“我说的不是这事,”他说:“我是问你,秦子都订婚了,你就没什么想法?”
我陷入靠椅一时无了言语。到底不是盛夏,夜风吹来竟然有点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拿起一罐啤酒,意欲喝完,然而实在胀得难受,喝了些便放下了。牧奕欢在一旁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有想法又能怎样,已经晚了。”我说。
“不晚啊!才是订婚,还没领证呢!”
“那我又能怎样?”
“当然是把她抢过来。”
“我一没房二没车,和秦子的感情也差不多没了。怎么抢?”
“哎呀!我说的是,‘抢’!”
“真抢?”
“真抢!就在他们订婚典礼上。”他面带红光。“有个老电影叫什么来着?就那个!”本来喝得微醺,这时却精神百倍。
“《毕业生》。”我说,也被他感染,不知是不是酒精麻痹了大脑,竟想出这么个荒唐的办法!
“神经病啊!”白果儿的声音引得路人驻足,我尴尬至极,牧奕欢又用“拍戏呢”蒙骗周围的大学生。真不知他为什么爱用这个说法!
昨晚酒后放厥词,今朝牧奕欢仍然记着。我清醒过来自然不想干了,可他不听,还一个劲儿说答应过我帮我追秦子,算是补偿我。我便问他:“抢过来又能怎样?最好就是被秦子扇一耳光。真以为这是电影啊,电影里那俩人后来还不是坐在公交车上茫然无措,那才是经典镜头。”
“所以说电影是虚构的。”他信心不减,“我敢保证秦子还喜欢你,但是没有一个契机。这次只要你成功了,她肯定向你吐露心声啊!这才是咱们的目的。”
“还是不行。”我说。这样做也对不起安平和,我虽和他交涉不多,但我看得出他是个好人,对秦子也好。这太对不起他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没和秦子到一起吗?就是因为你思前想后顾虑太多,这次听我的,果敢点儿!”
“……可是,订婚时那么多人,怎么可能?”
“这好办,我到时候想办法把安和平支开,大家,还有秦子都等他等得不耐烦的时候,你就出场,来段感人至深的话。秦子一定跟你走!”我看着他,不知怎样的经历能让他这样有自信。但是仔细想来,他好像从前就这样。“那你打算怎么做?”
“上次你给我介绍的那个,他妹妹,叫什么来着?”于是当天下午,我们就来到白果儿的学校找她。
不出我所料,白果儿很客气地拒绝了我们。“神经病啊!我是他妹妹,你们觉得我会答应这种事儿吗?”我也觉得牧奕欢想法有误,让人家妹妹帮别人破坏自己哥哥的订婚典礼,单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答应。所以在他没开始说之前,我就一直在找有没有地缝儿。
“还有你,韩生!”白果儿站到我跟前,盯着我说:“不要以为我对你有好感就可以随便利用我。我可不是那种有胸无脑的女生!”她在我脚面上狠狠踩了一脚。铆钉靴呀!疼得我直跳。“胸也没有嘛。”牧奕欢在一边不知死活,原本走开的白果儿折了回来,在他脚上也来了一下。
白果儿走了。牧奕欢只是看着我笑。“神经病啊,”我说:“这就是你的主意?”
“失算了。”他依旧笑个不停。“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呗。可我在意的是她刚刚说喜欢你。”
“她说的是有好感。”我说。
“有区别吗?”他猥琐地望着我,我只好不作声。
转眼到了周五,只有一天就到“审判日”了。白果儿又来找我,再次把我的荒唐举止批判一番,还要我保证到时候不捣乱。我划着十字说:“绝不。”
“要真有上帝就让他把你钉在十字架上。”她鼓着嘴,这哪像是个大学生啊,初中生都有人信。
“要不你到时候看着我。”我说。
“算了,那天我不在,跟班里出去郊游!”
“你哥订婚这么大的事都不去?”我诧异。虽知道她行事不同凡响。
“不过是订婚,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结婚去就行啦!”她洒脱地说。我疑心她受了我的影响。“你之前还一个劲儿叫我去,现在自己倒不去了。”
“以后他们生活在一起,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少吗?订婚不过是个形式罢了,让不知道的人知道而已,我不去也没事儿。”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毕竟你是新郎的妹妹,不去说不过去。”我说。
“哎呀你真啰嗦,我哥我嫂子都答应了。我顶讨厌那种人多的地方,宴会什么的,就更烦了。”她作出不耐烦的样子。我只好住嘴,但我想她不去还是不想面对她父亲的缘故。唉。
订婚典礼以冷餐会的方式进行。在一栋大厦的顶楼,据说这是安家的产业。而首先进入视野的香槟酒塔更加明确地奠定了这场宴会的档次。到场男女无不精心装扮,让我想起欧洲贵族的聚会。不知对这个文明古国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牧奕欢让我先来,说他有事儿。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法子继续进行计划,但姑且听之任之吧。侍应生将我带入会场便离开了,我局促起来。站在这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手更是无处安放,一会儿抱着一会垂着。而我又不敢大声呼吸,好像怕做了什么不当的举止,扰乱了这高贵的场合。
周围的人笑着说着,端着酒杯,他们是惯了这种社交的,而我,今天虽然没穿快递服,却像根本没穿衣服一样。何谈抢回秦子呢?不自量力。我想。除那天她通知我她要订婚外,我们再无往来,显然我们已经不是多年前那种亲密无间的朋友关系了。年龄,经历,差距,隔阂,一层层把我们分开,现在我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来随份子的“亲朋好友”。我把自己置身在人群之外,因为本来,就毫不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