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台丞燕渠今年已经七十八岁了。
他掌管着天文台和四十二个助手,他们都是得力干将,将天文台的工作打理的井井有条,丝毫用不着燕渠操心。毕竟他已经老了,即将步入耳聋眼花的地步,知道自己老了,就别再像年轻时那样自信了。世界总想暗搓搓抛弃老年人,尽管谁也不能明目张胆的说出来。
这是一个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夜晚,燕渠翻阅着今日的观测记录,一条关于恒星亮度的数据引起了他的注意,长白桓……长白桓又暗了一些吗?
众所周知,长白桓是帝王之星,当今圣上的主星,可是如今,长白桓正在缓慢的变暗。三年前燕渠便已发现了着细微的变化,却始终心存侥幸。这可是亡国之相啊,这样的消息要怎么呈给皇帝。报是错,不报亦是错,这几百年不遇的倒霉事情偏偏落在了燕渠的头上。“早知道,十二年前便应告老还乡。”燕渠苦恼的扶着额头,嘟嘟囔囔。
突然,他一拍脑袋,“四季轮转月有盈亏。长白桓暗下去……”那么一定有一颗星星正在形成,或是躲在什么不起眼的角落,那便是下一颗帝王星。他回想起千年前的《古占星录》,这本作者不详又神神叨叨的书早就被观星界弃之不用。书中曾经写道,没有永远的灾祸,只有永远的平衡。这与现在“帝王星陨则天下大乱”的理念背道而驰。
“永远的平衡总归是大世界的平衡,”燕渠自嘲的笑笑。随后招来下人备马,连夜赶往建在山中的一处观星台。
燕渠的管家姓杜,燕府上上下下都叫他老杜,老杜为人随和,是燕渠的心腹。燕渠常常深夜观星,每次都是老杜陪他。他二人骑马并行在盘山道上,赶往观星台。马蹄得得,一下一下仿佛敲打着燕渠的太阳穴。越靠近观星台,他就越惶恐。
终于到了。老杜将燕渠扶下马,小心翼翼的问,“老爷似乎心神不宁。”
燕渠敷衍的“嗯”了一声。此次观星事关大端朝的国运,饶是他做了近五十年灵台丞,也从未处理过这样棘手的事情。帝王之星从来都只会在皇帝退位的那天轰然熄灭,慢慢变暗这种事情总归不是什么吉兆。
“老爷……”老杜再次开口,“我带了一套龟甲,不如在观星之前算上一卦。”
燕渠大袖一挥,“封建迷信要不得。”
老杜眼色一暗,没有再坚持,只目送着燕渠走上观星台,向着八方星空静静凝视良久。
回去的路上,燕渠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之后,燕渠大病一场,天文台的工作也搁置了。又过数月,他告老还乡,皇帝恤其老迈,赐良田百亩白银千两,准许他回到老家。
燕渠遣散了一众家仆,只留下老杜。空空的宅子里,他雇个厨子做了一桌好菜,同老杜把酒言欢。五十年风流意气,到老还不是一样,疾病缠身,魔债心中藏。
“老杜啊,”酒酣耳热之时,燕渠大力拍着老杜的肩膀,“三个月之后,你就跟大家说,说我死了,然后给我发丧。我死之后,所有的财产土地都留给你,我女儿死得早,身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
老杜一个激灵,酒全醒了。“老爷……你可不要想不开啊!”
“假死,假死,”燕渠摆摆手,口齿不清的说。
“老爷,如果你要做些什么,就带我去吧。老杜这么多年承蒙您照顾,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他见燕渠不为所动,仍是一脸混沌的摇头,便狠了心咬咬牙道:“您当年收留我,只知我姓杜,我不愿说出自己名字,您也并不强迫,而是派人暗中查访,也算给了我一个面子……”
“诶?你怎知我暗中查访?”燕渠奇道。
“莫忘我是前朝堪舆大师杜衍的孙子,龟甲在手则天下我有啊。”老杜饮尽杯中酒,言语间也有丝丝傲气。
“杜衍的孙子?哼!此事若成,你便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杜韶颜。你爷爷说到底是前朝的官儿,你这辈子真是成也是他败也是他……怎样,做了五十年的老杜。如今你我都是黄土埋到脖颈的人了……”燕渠碎碎念,声音越来越小,他趴在桌子上,渐渐鼾声如雷。
老杜愣愣看着醉卧饭桌的燕渠,不信他是真的睡着了。
夜空中云层慢慢移动,挡在了长白桓前,将它的光亮遮去大半。一颗淡蓝色的小星就在此时显露出来,它是长白桓的伴星,名曰海染,是当今武德公主的主星。十五天前观星台上,海染那飘摇的光如同昆虫尾部的萤火,生动又温柔。
然而说了这么多,燕渠还是一个人走了。天蒙蒙亮,他骑着一匹黑马,孤孤单单的走在官道上。长安城越来越远,太阳刚刚从山里升起来,一切都是新的。太阳和人呐,隔山隔海,隔了一层灰尘。杜韶颜是个好人,可占卜之事太过玄妙,损伤寿数。又有谁想于几片龟甲几缕青烟中看到自己七八分准确的未来。未来必须未知,才有继续生存的力气。
燕渠并不着急,长白桓在那里,海染也一直在那里。不如就将此行当作是一种消遣,沿途都是春天的风景。足足走了三个月,到了炎炎夏日,正午时天地间一片盛大白光。可他的目的地是千年寒,饶是外面天气要蒸熟了人,千年寒也依旧是白雪皑皑的世界,天幕阴沉,冷得不似人间。
千年寒里唯一的活人是一个小男孩儿,恐怕现在也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在十七岁时孤身远赴千年寒,自甘堕落为一个腐朽的传奇。他叫陆云荒,六岁时便做了没有名字的杀手,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只知他的刀出鞘必有血光,从无转圜余地。后来,他隶属的杀手组织一夕惨遭灭门,几个头目的尸体被闷在蜘蛛堂地窖里,而杀手们则不知去向。
江湖上最为惊才绝艳的杀手们齐刷刷消失,也不知这世道有没有变得好一点。蜘蛛堂覆灭,又起了一座金楼。名为金楼的组织豢养刺客,取代了蜘蛛堂的地位。燕渠苦笑,人生实难啊,你掀起滔天巨浪,却发现一切都没有改变。
老人家的思绪就是这般的容易逸散,许多事儿都散在脑子里,像一碗被搅碎的豆花。晃一晃头,依稀有来自过去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