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终于还是到了。
这是个肃杀的季节啊,四四方方的长安城里天空又高又蓝,松软的阳光穿过云层与尘土,留下模糊的光柱。有风,左拐右拐的吹进每一条小巷。人们裹紧衣服,行色匆匆。
碎银坊前则颇有些热闹,有官兵正在搭建行刑的台子,逃亡数十载的逆犯萧清涧被抓获,即将在此处决。
一辆囚车在闹市中前行,萧清涧一身白色囚服,身上的铁链缠了七八道。他看起来并不肮脏,脸上衣服上也没有血痕,神情淡漠更是不像个囚犯。来观刑的人有半数是官府指派,但看到这样整洁而又镇定的犯人,还是觉得好奇。
到了碎银坊,萧清涧被押下车。他们反缚住他的双手,压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下。跪便跪了,也无妨。
萧清涧的心里是矛盾的,他太累了,在这场无涯的生里,他飘零那么久。所有的生活都是苟活,眼前的苟且串联远方的苟且,未来因为过于清晰而丧失意义。
但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救他。说起他的朋友们,他又充满了信心,这帮可爱的人啊,争着抢着要被他连累。他常有这种感觉,人活着,是不是也可以,完全不为了自己。这种矛盾的心思,使得他自从入狱就变得很消极。就像是什么呢,这是个结束生命的机会,要不要抓住。
快中午了,温度升高,秋天的太阳光一到中午就白花花一片,倒不是热,只容易让人不舒服。观斩的人渐渐多起来,有人在下面窃窃私语,说这逆犯容貌气质都是上等,就这么一刀砍了,颇有些可惜。另一人便讥笑他,想不到你还好这一口。
萧清涧仍跪在那里,目光平直投向远方,长发披散至腰,一身清贵气。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原来是一个女孩儿拼了命要挤进来。她身着一套蓝布褂子,头上扎着碎花的方巾,手里捧着一个食盒。
这女孩儿费了好大劲儿才从外围挤到前面,一见到萧清涧就急忙冲着监斩官声泪俱下的喊:“让我送他一程吧……”
这人是……江夷?萧清涧努力回想起女孩儿的来头,不由的一阵心惊。
江夷是江南燕子坞的江家小妹,他哥哥是有名的制锁大师。燕子坞几百年前还是个贼窝,这些贼分工有序,受江家统领。后来,江家出了个锁匠,带着大家改邪归正,如今燕子坞已承包了半个大端的制锁业务。这位江家小妹萧清涧只见过一面,她自小被养在深闺,也不涉及家族事业,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边,江夷已经爬上了行刑的台子,她整个人都戚戚哀哀的,眼睛哭的红肿。“大老爷,民女是这死囚未过门的妻子,想让他临死前吃顿饱饭。”她冲着监斩官哭诉道。
萧清涧记忆里的江家小妹还是个小孩儿,梳着羊角辫,整个人肉嘟嘟的。几年前他在江家大哥那里定制过一把连心锁,取锁时要过燕子坞的春秋大阵。他在阵中兜转了两天两夜,终于找到出口。江夷就在出口处跳花绳儿,见他出来,给了他一张小字条,上面是连心锁的具体位置。
就见过那么一面,彼时他提着刀,一脸疲惫。
江夷已经长大了,这么快。她不算一等一的美人,但胜在前凸后翘,声音娇滴滴的。监斩官名叫梁瑞,年轻时也曾在萧清涧手底下做事,一顿断头饭罢了,他没理由不答应。
萧清涧仔细观察人群,江家几位重要人物都没出现,他舒了口气,看来真的只是送饭。他冲江夷笑了一下,表示感激。
江夷没再说话,半跪下来给萧清涧一勺一勺喂饭。
“难吃。”萧清涧心道。这非常不对劲,正想着,他的牙齿被异物硌到。那是把钥匙,不消说,一定是用于打开他身上锁链。
萧清涧抬头与江夷对视,眼中隐有怒气。江南燕子坞偌大家业,何苦来趟这趟浑水。若是连累了江家,他萧清涧黄泉路上也会良心不安。
江夷见萧清涧瞪他,抽噎的更加大声,众人无不怜惜起这苦命的小娘子。
萧清涧无可奈何,口中又含着钥匙,只好静观其变。
午时三刻就要到了,刽子手在一旁磨刀霍霍,刀刃反射了阳光一片雪亮。
可天象却忽然起了变化,远处乱葬岗方向似有鸟叫,嘎嘎嘎嘎的。这叫声此起彼伏,由远及近,大片的乌鸦一边叫一边挥动翅膀飞来,一群群盘旋在碎银坊的上空仿佛乌云。
苏不期一身玄衣,戴着银质面具,穿过人潮缓缓走来。他仍旧那么瘦,长发随便一束垂到腰际。
监斩官梁瑞心中一惊,这是昔日的鬼面军师吗?传闻萧清涧策划谋反时,身旁一直有位军师,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他足智多谋,算无遗策,身上许多传说。他想要叫人赶走苏不期,却不知以什么理由,只有先差人将异象上报到大理寺。
仿佛整个中州的乌鸦都来了,它们汇聚到长安城,汇聚到碎银坊,遮天蔽日。不知是谁起了个头,说这可是天生异象啊,这死囚是不是杀不得。人们开始慌了,乌鸦一直盘旋,它们似乎唱起了荒腔走板的歌儿,汇集起来便震耳欲聋,唱的人心里发麻。
梁瑞简直无法应对这样的局面,人们因为惶恐陆续离开,碎银坊各家商铺的门窗也都紧闭起来。他看了看左右的士兵,大家的面色都有些发白。
好不容易熬到午时三刻,可那个“斩”字,梁瑞却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说出这个字后,最坏的局面是什么,惹怒了天上的神明也未可知。或许在他心里,也对萧青涧的命运抱着一丝转机的期望。
而苏不期就那么站着,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一阵风吹过,他的衣衫下摆猎猎作响。
去大理寺通传的士兵骑马归来,长安帝早见惯了这些个幺蛾子。这十余年瑾王是何等的大张旗鼓,招募江湖高手,训养死士,跟着萧清涧从云州跑到扶风国,又从扶风跑到朔州,不是照样失败。萧清涧的逃脱术千奇百怪层出不穷,有时让他都在心里暗暗叫好。
斩呐,该斩还是得斩。萧清涧这个人,节操尚有,不会伤害无辜的人。长安帝对此毫不担心,你不斩他,他怎么跑啊。
“斩!”梁瑞这一声,几乎耗尽了他的勇气。
苏不期在面具下冷笑,他抖抖袖子,袖间便掉出一片柳叶。他把柳叶夹在双唇之间,发出尖利的声响。乌鸦们似乎得令,排列出整齐的阵列冲向行刑台,每群乌鸦都训练有素的要包裹住一个人。无论是梁瑞,刽子手还是周围的官兵,都忙于扯脱身上的乌鸦。
乌鸦的爪子死死抓住他们的衣服,一齐用力挥动翅膀,竟将一众大活人生生带上天空。梁瑞动也不敢动,他双脚发软,只好死死闭眼,口中不住念佛。
人群又聚拢过来,望着天上的人啧啧称奇。乌鸦飞的很高,方圆数十里的人抬头都能见到。
陆云荒和许宴惊在昨日下午抵达长安城,此时正在望江楼最高层吃饭。陆云荒的视角开阔,见到这乌鸦带着人飞上天空,便指给许宴惊看。他在千年寒独自生活,飞禽走兽的语言都略懂一些,就想过去看看情况,第一反应也是救人。
许宴惊转头看,手一松筷子掉到地上。“苏先生!是苏先生!”
她急火火站起来,眼眶中竟有泪水。“陆师叔,你带我过去,现在就走!”
陆云荒不知何故,但见她面颊晕开大片绯色,几乎要哭出来。便也不多问,留下一锭银子,拦腰抱起许宴惊掠出窗外。他在屋顶之上飞奔,脚下叠云步不停,虚实之间快如烈风。
许宴惊发丝飞扬,轻拂过陆云荒的面颊。她的心跳快起来,环紧了陆云荒的脖子,觉得有些温暖。
到了碎银坊,苏不期正站在行刑台上慷慨激昂的胡说八道,把一切都推给了上天。上天有好生之德,萧清涧本就该在长安帝继位时的那一场大赦里被免死罪。此时的苏不期已经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清稚俊秀,极具欺骗性的脸。于是台下众人分分点头,对着天上的几个倒霉鬼指指点点。
陆云荒放下许宴惊,任由她看着苏不期出神。
苏不期宣讲之时,一只白色大雕自西北方飞来,无声无息。它通体洁白,羽毛纤长,全身约摸二十尺,缓缓落在萧清涧面前。
萧清涧早已打开身上的锁,他一身囚服,乘上那雕,在苏不期的胡说八道中潇洒的离开。
“看!连老天爷都在帮他啊!”苏不期华丽结束演讲,意犹未尽。鸦群裹着人慢慢往下飞,在离地二尺时忽然松开爪子尽数散去,只留下几根飘飘悠悠的羽毛。
梁瑞跌在地上,痛的龇牙咧嘴。
萧清涧在高天上俯视众生,陆云荒腰间的漫荒剑映入他的眼帘,那双仿佛一直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情绪。白雕拍打翅膀飞向远方,陆云荒只觉得,似有一道浓情炽烈的目光,自他的剑划向他的脸。
可他一抬头,却只看到了白花花刺眼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