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深吸了口气,尽量将自己的声音放平缓,“爹亲——出来吧!”
一阵嘘嘘噜噜的声音从案几下传来,嘭的一声,一个身影竟从里面滚了出来。来人身手敏捷,一下就稳住了身形,也不见一丝狼狈,真乃“玉面郎君”是也!
我仔细打量,宁依依爹亲身形极为欣长,他的袍服雪白,一尘不染,连日光都不好意思在他身上留下斑驳的阴影。他的头发墨黑,衬着他发髻下珍珠白色的面容泛着诗意的光泽。他的背脊挺直,好像参天大树一样挺秀,身体中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加优雅迷人的成熟男子,一种光亮的气息从他的面庞感染到了我。他没有笑,但他清澈的眼睛却在忠实的微笑着,只这样望着我,就觉得心安。原来这才是配得上天上皎皎明月的男子,那个我一心惦念的可爱爹亲。
我的眼眶突然一下子就红了。
“依依乖,不哭!爹亲抱抱!”宁章时温柔低语,富有磁性的嗓音萦绕在我耳边,张开的双臂就像一个安全的港湾,能屏去世间一切风浪。
我像小鸟一样扑进宁章时的怀抱。
这怀抱太温暖,不自觉地我就想流泪。那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两滴,汇成了小溪,流进了爹亲的怀里,他的衣襟湿了,他的声音也湿了。
口拙是爹亲的硬伤,在娘亲和我的面前,他永远是呐呐不能言的那个。
他总是爱用含笑的眼睛注视着不断数落他这也不好,那也差劲的娘亲,直到娘亲自己被自己说笑起来,才开口悠悠说道:“你说得都对,你怎样我都好!”
儿时的记忆这样翻涌而来,我们都沉默了,兀自沉浸在回忆的美好时光里,为了画上那个我们心中永远的女神而沉默了。
还是爹亲最先回过神来,看到怀里的我已经不那么激动了,才松了臂弯,拉着我坐下。他掏出锦帕给我拭泪,又捧起茶盏喂我喝下清茶,动作轻柔,一点都不像个铁血将军。
这么做委实让我老脸一红,我要不是他女儿该多好啊,老娘承认第一次这样被个男子关爱呵护,好开心!
“依依,娘亲可不喜欢见到你哭哦!”
“嗯!我省得!就是好久都没见到爹亲,一时抑不住。”我抬头觑了爹亲一眼,发现他也是眼眶红红的,噗嗤笑了,有这么个专情的爹亲真好。
“你这毛孩儿,又哭又笑的为哪般?”爹亲被我一笑,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我清了清嗓子,指着案几上那青石盆里的几尾畅游的红鱼说到,“都是它们告诉我的呀!这鱼咱京城可没有,小室里多放了两个炭盆,烘得这么暖是为了它们吧!向来爹亲也干不出让别人千里送鱼的勾当,那只能是您自个辛苦亲自跑一趟喽!”我挑一挑眉,嘴角带着坏笑。
“你个小机灵鬼!”爹亲听我这么一说,也乐了!
“可您躲在案几底下,想吓唬闺女的做法就实在是——太幼稚!!”
爹亲白玉般的面容,刹那间就飞上了红霞,竟带着些许的羞涩,那清朗的笑颜顿时晃花了我的钛合金眼,口水哈喇子不自觉就流了出来,美人如玉,秀色可餐哇咔咔!不知道娘亲也有没有犯花痴的时候!这幅画面太美,我真不想让别的女人看到,呜呜我真的恋父啊!!!
“依依惯会捉弄为父,我哪里是想吓你,只是避着点你秦姨!”
“秦姨?”我愣了愣,起身替他斟了杯茶,“爹亲何事要瞒她?”
“眼下南境情况着实不容乐观,探子回报,蜀国正日夜操练兵马,不晓得意欲何为。我瑞安国兵力吃紧,爹爹也在调派军队固防,实在不该这时候回来的。”爹亲顿了顿,白玉似的食指摩挲着青瓷的茶盅,眼睑下垂,“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嗯!”
“依依过来让为父好好瞧瞧!”爹亲抿了一小口茶,放下茶盏,拉过我的手,细细打量。
我有点局促地立在他面前,虽然我是货真价实的宁依依,可我怕我一时忍不住扑倒他,尼玛!太考验我的人品了!我不禁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感到羞耻,他是我爹!
“我家依依长成大姑娘了!”爹亲眼里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爹亲——”我不自在的晃着他的手臂撒娇道。
“爹爹就是遗憾没有好好看着我的依依穿上嫁衣的样子。哎——爹爹实在是无颜见你,也愧对你娘亲啊!”
“爹亲我不怨您,都怪我自己任性……”
爹爹抬手打断了我接下去要说的话,“为父不喜这门婚事,你是知道的。你自幼聪慧,怎么一碰上赵霂那小子就犯迷糊?!你这一嫁,等于是生生断了他的臂膀,他失去了联姻世家带来的后盾,与那位子只能渐行渐远。你这是把自己置于烈火上烤啊!他又如何会善待于你呢?”爹亲重重地抚着我的小脑袋瓜,“你看看这才多久,你就瘦成这样啦!”
“刚才您还夸我漂亮来着呢!”我噘着嘴卖萌。
“我还听城伯提起你嫁与他后不久就大病了一场,来信里却只字未提,你呀!叫爹爹如何放心得下?”
“爹亲,我不过是贪玩伤风了而已,没什么大碍。秦姨是被我拦着才没对您提起的,您别怪她,我以后一定注意。您就别再为我的事劳神了,好吗?您闺女自有主张!”
“你呀!当初非要我去请这道赐婚的恩旨,而你皇伯伯竟然也真的应允了,便是不考虑他的意思,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他现在连对我这个岳丈都不假颜色,可见他哪里肯就这样罢手!皇上正值壮年,如今最是忌讳皇子与兵权夹杂不清。虽然对你爹爹信任有加,但天长日久谁也说不准有什么变数。哎——我也当真糊涂,看在你真心待他,又苦苦哀求的份上,就想着圆了你的梦,也觉得我儿极好的人品只是他不够了解,或许日日厮守能分得一丝真心给你。时至今日,我真恨自己当时就不该心软,依依——这是害了你呀!”
“爹亲,难道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我这郡主的身份,是嫁与藩王?还是远去和亲?不,您大权在握,宁家盘根错节,皇伯伯是不会放心的!不如留着我这个筹码放在身边,好好看着才能安他的心!”我深吸一口气,“爹亲,我要保住我们宁国公府,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里!世人皆知南阳王赵霂不喜正妃宁依依,这段姻缘是我强求来的,皇伯伯他难道不知道我和他儿子这么多年的纠葛?可他竟然同意了婚事,这说明什么?他是防着我们,丢车保帅,他料定赵霂和我们宁国公府这次联姻后会势不两立,断断不会行暗中结盟之事。我细细想过的,也只有嫁给不爱我的赵霂,排除借宁国公府之势上位的条件,才能更好的在夺嫡大战中保全我们!不是吗?”
“依依,你——我和你娘亲只希望你能快活自在一生,不想将你卷进来呀!”爹亲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原来我非要嫁给赵霂,除了爱他,还有这样深一层的意思。
我也是之前才仔细琢磨出这番深意来着,不晓得宁依依当初是不是也有这层思虑,除了爱情,还夹杂着无奈与算计,要真是这样,她不就更加痛苦了吗?
“不可能的!”我大吼了出来,“当我知道娘亲不是病死的,是为了我们瑞安国与漠北不开战,为了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自刎在两军阵前的时候,我就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
“依依——你都知道?”爹亲一下不淡定了,拉过我,掰正我的身子,“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爹亲我什么都知道!”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又掉了下来,“别以为我小,可那天发生的事依依都记得。娘亲收到一封飞鸽传书后就急着打点行装要走。她对我是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好舍不得。秦姨急着也要跟了去,被娘亲拦了下来,要她好好照看我。她对我说她只是去漠北办一些事情,很快就回来。我日盼夜盼,可她终究食言了!我还知道在宁氏墓园里娘亲的坟是空的,娘亲一定葬在了漠北!漠北是生养她的地方,战乱苦难的阴影,失去亲人的痛苦从不曾远离过她的心,她一定是不想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我大哭,“一边是她的故土,一边是她的家园,让她怎么选?!她是被活活逼死的!!!”
“好了,好了依依——”爹亲一把搂住我,“不哭了,不哭了!世事难料,身不由己!你要怪,就怪爹爹没用,护不了你们母女周全!”爹亲的声音颤抖,“没想到我儿心里这么苦,你为何什么都不说,都是爹爹的错!都是爹爹的错!”
我摇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爹爹当时鞭长莫及,不怪爹爹。皇伯伯事先就将您从北境调往南境,他是故意为之!这是一个死局,对娘亲这样的人来说,没有活路!”
爹亲搂着我,深深的无力感遍染全身。他从来不知这么多年,在人前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宁依依竟然如斯敏感。是他太迟钝了,还是依依娘亲的离世让他心灰意冷了,他想奋起挣扎,却顾虑重重,这么做到底伤了谁的心?
“依依,爹爹在这个世上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你是我唯一的牵挂!你执意要做些什么,那就放手去做吧!无论什么爹爹都会支持你,你——不要怕!”
“爹亲——”我双手用力地围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心脏位置,听着那一下又一下有力的心跳声,觉得异常安心。
静静的,一室茶香,夹杂着淡淡的梅香,伊人已逝空余恨……
“小姐,时候不早了,该用午膳了!”秦姨温柔的呼唤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我起身稍稍整理了下衣裙,将茶盅里的茶泼在地上,放回了原处,抬头细细看过画中娘亲纯美无暇的笑颜,“娘亲,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我要做回真正的宁依依,不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不被情伤蒙蔽了心灵!您在天上保佑孩儿吧!”
“小姐,您还好吧!”秦姨上前拉起我的手,关切地看着我,发现我双眼通红,自个差点又要落泪。
“不妨事!”我将她有些凌乱的侧发拨到了耳后,“秦姨,你这样的仪容要是让旁人见了,可得闹笑话了!”
秦姨一怔,立刻四下望去,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旁人?
我怕她察觉出什么,就揽着她的肩撒娇,“都什么时辰了,您老也不来唤我,这肚子都呱呱叫了!”
“你呀,还像小孩子一样,饿了也不晓得先垫一垫肚子,这糕点不现成的嘛!”秦姨说着就指向茶盘边的点心盒子,“咦?”半敞开的盒子里除了点心渣子什么也没有了。秦姨眨了眨眼睛而后愣愣地看着我。
我尴尬地笑了一笑,“嘿嘿——那啥都吃完了!说是好吃,还是那个味道!”
秦姨听了顿时脸就发起烧来,“那怎的——”
“走了!走了!嗯——我们快去吃饭吧!”我含含糊糊、半推半搂将秦姨带了出去。
秦姨一步三回头,从满脸的期待变成了黯然。抬手抚了抚耳鬓的丁香米珠耳坠,轻叹了一声,便任由我带离了祠堂,向花厅走去。
一直到脚步声出了祠堂,宁章时才从案几下出来,踱到窗边,默默地瞧着我和秦姨离去。那精心准备的点心,到现在还唇齿留香,宁章时垂下眼帘,轻叹了声,回首又望着宁依依娘亲的画卷发呆。
良久,他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月儿,你冰雪聪明,什么都猜到了,可你算计不了我的人心。要知道,你越是替我着想,我越是不会逾越半步。虽然青儿是好,可她终究不是你!”
“我们的依依现在很好,她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等大仇得报,我就过来陪你。我们一起看日升日落、炊烟袅袅、听雨打芭蕉、数流云繁星,你等我!一定!”
画中的娘亲似是眨了下眼睛,那笑容更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