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大明浙江承宣布政使司青州府千阳县,静谧如昔,街上很少行人。
节令已至六月,大暑尚过,炎日蒸腾之气日盛,闷热难耐!
县衙东侧,本县最大仕宦商旅之族程家却是鸡飞狗跳,嘈杂甚重。
程家正堂前院,一个十七八岁左右的青年,被绑于大红立柱之上。
细看那青年,眉目清秀,长相端正,只是全身衣着寒碜破烂;淡色粗布长袍,裁剪不规整,抑或经年在身,衣襟早已如柳絮,数处开叉,常拖在地。
上身更是污秽不堪,湿漉漉一片,油脂粉渍,满眼皆是。
那青年,被绑于柱子之上,并无满脸惧色,低着头,沉默无言。
偶然间抬眼偷视众人,眼中尽是不屑麻木之色。
立柱周围,二十几人围着那青年站成一圈,当先一人立与最前。
那人周身绫罗,而立之龄,眉粗目炯,身材端正,并无肥硕臃肿之感。
此人右手握着三尺棍棒,面露怒色,盯着被绑在柱子上的少青年,得意中带着些许狡黠,身体微倾,轻喝道:“你这小贼贱奴,屡教毫无悔改之意,前几日偷盗之事,还未消停,今日你又胆竟包天,擅闯小妾房间,图谋不轨,欲将其奸污。今日若不将你打死,横尸荒野,于法于理不容!”那人说完将手中棍棒扔在地上,旁边一个穿着体面的家丁下人,立即拾起。“动手,往死里打。”那人对家丁下人吩咐道。
那个家丁拿着棍棒,走到青年面前,没有半点迟疑,三尺长的棍棒直接朝少年身上重重打去。
沉闷的响声,一下接着一下,那少年单薄的身板,只是微微抖动,口中闷哼着吸溜,并无叫喊之意。
偶有坚毅之色,从那略显稚嫩的脸上一闪而过,心中早已在翻江倒海的痛骂:流年不利,今天落在这伙混蛋手上,没甚说的。只是可恨,穿越如此怪诞之事,竟然发生在我李慕身上。
更有甚者,穿就穿吧,总要找个好的人家,保证生存为首要吧。
逆天改命,他李慕不奢望这样的机缘,就算不是达官显贵,风liu士子;贩夫走卒,抑或一技之长在身,薄田两亩,漏屋三间的普通佃户总该可以吧。
偏偏运气不佳,穿越成大明朝一个豪门大家的贱奴杂役!
不仅如此,穿越之前这人手脚不干净,且好se成性,平日里一群猪朋狗友,终日嬉戏,偶或见财起意,干点小买卖。若有谁家出落的水灵的小娘子,偏要调xi几番,方可作罢。
虽如此想,李慕也不得不感叹,难道这是上天的某种巧合?
在前世,李慕也是混迹于街头的的混混地痞,亦偷亦嫖,只不过盗亦有道,嫖看对象,这微小的差别而已。
只是,年少轻狂,最后还是死在女人手上,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自己老大的情fu故意勾yin,他一个游戏于花柳街巷,受教于岛国动作片的血气方刚的男儿,在那汹涌波涛,翘臀诱huo,性感女人魅力的合围之下,哪能招架得住,半点抵抗之力也没有。
一夜云雨,从此酿成大祸!
东窗事发之后,因被诬陷囚进监狱,自己的老大,暗中谋划,让那些亡命之徒将他弄死在牢中。
往事不可追,李慕无奈的感叹!
拿着棍子打他的这个恶奴家丁陈四水,李慕清楚的记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起,就一直看他不顺眼,每每寻机找事,变着法子和他过不去,今日突然逮到了机会,怎不下狠手?
再者,仗着将自己的亲妹子送给自己面前这个大少爷程青发的关系,更是在程家耀武扬威,没人敢惹。
李慕忍不住还是****了几声,他知道,如果自己叫出了声,这恶奴陈四水会打的更重,索性就那么忍着。
不远处的大少爷程青发,眯着眼睛,甚是欣赏的看着暴打刁奴的一幕,得意之色更甚,似在说:你这恶奴,太不识抬举,犯我忌讳,你有今日全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他人。
李慕看到那副嘴脸,心中早已明白了几分,原来这个李慕的记忆之中,李慕撞见了大少爷程青发和县令小妾的苟且之事,故从那之后,处处刁难,欲将他赶出程家为快!
如此,今日主奴二人,合力夹击,李慕自感今日自己凶多吉少,恐难捱过。
也罢,穿越一次,还怕二次不成,李慕渐渐有了认命的想法。
加之,前世对古代知之甚少,从那电视,电影中所得信息,古代一个家奴等同于私有财产,生与死全不在自己,而在主人的一念之间。
李慕顿觉悲凉,难道这一世也要重蹈上一世早死的覆辙耶?
“住手。”说话的人身着大袖长袍,黑色胡子,长相富态,是一位已过知天命年龄的老者,亦步亦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数人。“你这畜生休要胡闹,难道想闹出人命不成?”
进来的这人便是程家至高无上的一号人物,程云明,程老爷。
家丁恶奴见是老爷突到,唬了一跳,忙住了手,怯怯的盯着程青发。
程青发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并没有因为家父呵斥而退缩半分:“爹,你这是何故?一个刁奴而已,不仅偷盗生事,今日竟进孩儿小妾房间,欲谋不轨之事,如此刁奴不打死,何消孩儿心头之恨!”
“打已打了,给了教训,放了他罢!”这个儿子说的何尝不对!程云明没有反驳。
见自己的父亲软了几分,程青发趁此良机继续道:“此刁奴,已不是初犯,屡教不悔,如若如此轻易饶他,家法何在?众怒难平!”
程云明板着脸,一声轻喝:“你休再多言,我让你放便放!”就算自己的儿子说的再对,今日程青发也要执意保这李慕平安。
原因无他,程青发早年和李慕之父李山交谊深厚,后又一起走南闯北经商置业,终积得万贯家财,落叶归根,思乡心切,两人便回到千阳县,置田购屋,颐养天年。
怎奈,多年之后,李家每况愈下,生意败落,一族豪门就此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到的李慕,只剩他孤身一人,田无两亩,只漏房祖宅三间,且年久失修,早已无甚他用,如此境地,若“孑然一身”有何不同。
念之旧情,加之李父临终托孤,程云明便将李慕带回府中,充做一小奴杂役。
期间,程云明也尽力栽培李慕上进,不提光宗耀祖,成家立业,安身立命即可。
然李慕,不学无术,诗词不通,八股不专,成天呼朋引伴,眠花宿柳;加之盗窃成性,好se不改,渐渐的程云明心灰意冷,对李慕更加疏远冷落。
只是给他几口吃的,不至饿死,至于李慕在外行事,名声好坏,程云明彻底不管不顾了。
如今,大儿欲将其打死,那是万万使不得。
也不管程青发还有何话,程云明便让身后之人解开李慕身上绳子,从柱子上放了下来
碍于家父威严,程青发无甚说的,不敢造次,便偷偷向陈四水使了个眼色。
陈四水会意,慢慢退去,不多久拿来一包东西,交给程青发!
“爹执意要放,我也无甚说得,只是此件事我不吐不快。”程青发,脸撇向一边,大有含屈受冤不能言之态。
程云明倒也爽快:“你说!”
程青发打开包裹,将里边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
顿时,金衩、手镯、玉器、戒指等等家常首饰,足有十几件之多:“爹,你看见了么?这些东西,全是在这刁奴屋中所搜,如今人赃并获,父亲还要护短不成?”壮着胆子,仗着有理有据,程青发加大了声音,大有站在皇帝面前,毫不畏死,直斥吾皇之错的高风亮节,大义凛然。
有理有据,人赃并获,况又是自己长子众目睽睽之下揭发,程云明也为了难,沉吟了半晌,对站不在不远处,低头不语的李慕开口道:“李慕,这可是事实?”
当然不是事实!
只不过这句话在李慕口中转了两转,没有说出。
这些东西,确实有几件是没有穿越之前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小子所偷,只是大多数,按照李慕所能知的记忆,根本没这回事,完全栽赃嫁祸。
可是,真假皆有,说偷,那岂不冤死;
极力否认,他一贱奴杂役,无甚人证,也无物证,怎能证明自己所言属实?
况一旦到时查出,那几件真实被偷之物是自己所为,便可掩盖被栽赃之实,他上哪说理去?
李慕闭口不言,就那么站着不动,索性来了个一问三不知。
“李慕,说话!”程云明又喝问了一声。
程青发在李慕之前抢先一步道:“刁奴已低头默认,爹,你还不清楚么?”
程云明本想等着李慕辩解,给他个台阶,趁势将此事化解过去,无奈李慕闭口不言,程老爷心内连连叹气。“此是程家内部之事,不宜张扬,打便打了,老大,就此作罢吧!”感念于李山临终托孤,程云明思虑再三,还要给他活路,也算是对得起李山在天之灵了!
程青发气极反笑,闷哼一声:“爹,还要如此护短么?众目睽睽,朗朗天日,一个贱奴,怎容得爹如此不辨是非,落得别人口实,笑语连篇!”
程青发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如此坚决,袒护这个贱奴,顿时暗呼:准备不足,估错形式!不过,此贱奴不除便誓不罢休,程青发不信,堂堂程家大少,竟连一个区区小奴都奈何不了耶?
“放肆!”程云明脸色剧变,一声大喝,令的周围之人,屏声静气,低头垂手。“畜生怎如此不知礼数,难道要我以不孝之名行家法么?”
程云明当然不会为了故友之子,对自己儿子动家法,这么做,只不过是做个样子,用自己在程家的威严,将此事暂且压住,以保这不成器的李慕一条狗命。
程青发也是一时激愤之言,见老子发怒,便软了七分,赶紧跪在地上,双手撑地,口中连声歉语:“孩儿一时激愤,冒犯了父亲,望父亲原谅孩儿之过,孩儿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念你初犯,又是一时失言,暂不与你计较,起来罢!”程云明目的已达到,当然愿意顺着梯子往下爬。
一计不成,程青发也是有备而来,还有下手,慌忙站起,对刚才之事,闭口不言,只等父亲发落。
当然,程青发也不是傻子低能儿,他当然清楚,父亲才不会因为一个贱奴对自己行家法,他如此做便是在警告:他心意已决,此事休提。
如此,程青发当然不会再去冒犯父亲,得那不孝之名。
正在众人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忽有小厮来报:“老爷,少爷,田姨娘在屋中哭闹,寻死觅活,去了几人皆劝不动!”
听完小厮之语,程青发趁机造势:“爹,都是这刁奴之过,害的孩儿小妾清白尽毁,如若真出了人命,孩儿脸面何在?又怎向其家人交代?”
这田姨娘便是程青发的小妾田萝,原本是暗娼妓家,程青发偶然看上,便为其赎身,纳为侧室。
昨日李慕酒醉之后,不知为何进了田姨娘房间,田萝便放声大叫,连哭带喊,一众家丁猛然冲出,将李慕痛殴一顿,绑了扔进柴房,等候发落!
酩酊大醉的李慕,七晕八素的睡了一夜,昨日之事全不记的真切,直到今晨醒来之后,被绑于大红立柱之上,方才知晓昨日犯下大错!
程云明略一沉吟,也不喊人去劝说,直接对程青发道:“小妾而已,何至如此兴师动众,她要死,便去罢!”程云明可是走南闯北的老江湖,此等拙劣之计,岂能瞒过他的双眼。
事情是昨日发生,如若寻死觅活,何苦要等到今日发作。
再者,田萝一个风尘女子而已,嫁入程家为妾,已是脱离火炕;且李慕是图谋未遂,田萝并未受到委屈,放着如此大好前程不要,寻死作甚?
青lou女子多薄情,这是程云明年轻之时走南闯北所得经验,只有走投无路之日,方才会以死求解脱。
程青发近乎错愕的睁大了眼睛:“爹,那是孩儿小妾,你这是为何?”程青发一时都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了。
“休要多言,今日之事就此作罢,我自有主意。”程云明说完,走到李慕面前。
“李慕,抬起头来。”程云明开口道。
胆怯的李慕缓缓抬首,和程云明的目光稍一接触,又害怕的低了下去。
“上次交与你之事,办的如何了?”
上次之事?李慕尽力搜索记忆,终于弄清楚。
所谓“上次之事”便是程云明交于李慕的差事,让他去千阳县一个无赖哪里索要一百两欠银。
穿越之前的李慕根本就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因为他很清楚,这些钱是要不回来的,只因那无赖奇葩之极,他一个小奴岂能降服于他。
“没······没办好!”李慕小声答了一句。
程云明并没有多说,直接道:“三天期限,如若完不成任务,李慕你自行离开程家,从今之后我们再无瓜葛。”
这一百两银子本就是烂账,要不回来,之所以让李慕去要,为的就是找个由头名正言顺的将李慕赶出程家。
毕竟,在千阳县人尽皆知程云明和李山过往之义,倘今将李慕无缘无故赶出程家,未免会落人口实,程家一向树立的才德赞善之家的名望,便会有所损失,为一区区小奴,实在不值
程云明早对李慕没了耐心,他自认对李慕早已仁至义尽,留在程家终是麻烦;且李慕不好的名声,难免影响程家。
于是,程云明便动了赶走李慕的心思。
只是苦思没有机会,忽想起让李慕索要欠银之事,便计上心头,以此为之。
大儿与他目的相同,只是程云明直呼大儿愚蠢,甚是简单之事,何故要如此大费周章,还会落下不好名声,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蠢材,蠢材啊!
所以,方才一直阻止,没有挑明,程家人多嘴杂,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
况程云明在众人之前如此念及旧情,袒护李慕,便会落得个大仁大义的好名声,如此,岂不两全。
至于李慕不接受也要接受,初来此地,没有容身之地,暂且安置在程家,倘日后谋得生计,便离开这虎狼之地,再做他议。
而程青发却是一头雾水,对父亲的行为大是不解,不过,既然那一百两银子明显要不回来,这贱奴滚蛋是早晚的事,他便乐观其成,就此作罢,如若事后有变,他再精心谋划也不迟!
众人散去,李慕回到自己简陋破败的屋子,轻碰了碰身上的伤,接连****了几声。
忽地,门外有人敲门:“慕哥儿可在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