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山本勘助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不由咧了咧嘴。只见镜中,他身负竹笈,手中持杖,身着满是灰尘的黑色袈裟,腕上盘着几圈已经乌黑而看不清纹路的念珠珠。
“呵。”他皱着眉头,拍了拍加上的灰;挥挥手,让身旁掩住口的侍女退下。
待屋内再无人之时。他如释重负一般,一把将笈丢在地上,扯下身上的袈裟,而后一屁股便在竹笈上坐下,拍着跷起的左腿。他歪着头,皱着眉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却不经意间回想起评议之时的情形。
“……以上,冈崎城的情形,便是如此了。”
山本堪助说罢,向着主座上的家督俯下身去。
“辛苦了,堪助。”千松丸盘腿坐在上座,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他转过头,看向右手边普代家臣首席阿部定吉。
“大藏,东海道、关东、甲信诸国的大名有何行动。”
“回禀大人,尾州织田弹正忠于三月之前攻陷今川左马助居城那古野,眼下正与其主家、织田大和守家对立,无暇他故”
大藏唤过近侍,将地图放在身前。缓缓说道。
“小田原北条左京大夫不久前在武藏击败上杉朝定,占据河越,岩付两城。却在归阵之时被小弓公方义明公联合上总里见、真里谷武田出兵僵持在江户进退不得。”
他又指向地图甲斐之地。
“甲州武田陆奥守在与今川治部大辅结为姻亲之后,便一心侵攻信浓之地。”
“依你所言,大藏。便是织田,北条和武田都不会对本家收复冈崎构成影响罢。”
“的确如此。”定吉说着,突然变得有些迟疑“只是……”
“阿部大藏,但说无妨。”千松丸微笑着点点头。
“只是与本家有盟约的骏州今川家。主公,在下出使骏河之时,寿桂尼大人说过,待收复了富士、河东二郡之后,便会派出军势,支援本家夺回冈崎旧领。可是如今,二郡尚未……”
“阿部大人。”堪助打断了老臣的话“听闻自大人蛰居伊势以来,三木城松平孝康大人便一直与松平信定对立,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堪助。难道说?”老臣似乎有所了解。
“正是如此。”他对满头白发的阿部定吉微微鞠躬。然后转过身,面朝主座朗声答道“若是孝康大人成为友军的话。”
“好啊!堪助……”少年家督带着笑意,缓缓说道。
“大人,还请大人三思!”老臣打断了他和少年心有灵犀似的对话“在下以为此举太过冒险;先代大人说过松平家便是以隐忍传家……”
“先代大人年方十三,带领家臣五十六人雨中夜袭中山城之时,阿部大人,你可在场?”少年看着老人,缓缓问道。
“嗬,在下有幸,跟随先代大人夜取中山之时,便建立了‘一番乘’之功。”老人带着缅怀之意,得意地说。
“在阿部大人登城之时,先代公可有叮嘱过此举太过冒险,松平隐忍传家之语?”
老人一愣,微微摇摇头。
“这便是了。明国古谚云,‘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堪助,这次收复冈崎之事;本家便依靠你了。”少年带着笑意说道。
“请交给在下。”他俯下身子,带着说不清楚的笑意,严肃的说道。
“山本大人。”身后传来的声音将堪助的回忆打断。
“喔!”他赶紧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转过身,看着身着袈裟、头裹白巾、手持法螺,一副山伏打扮的年轻人。“你便是那时的……”他对着同是扮作山伏模样的大石俯身行礼道“您的救命之恩,在下不胜感激。”
大石赶忙跪坐下来,回施一礼。“在下大石原次郎。山本大人乃是本家军师,切勿如此多礼。左近大人听闻是在下与山本大人为伴出使叁州之时,曾数次叮嘱在下务,务必向大人请教兵法精髓之事……”
少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如何啊?山本大人。当时您教在下的《孙子》,在下至今未曾忘记”他眯着眼回想了一下,徐徐颂道“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是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孙子》吗?”堪助脸上显出得意之色“若是如此,大石大人亦要研习孙子之脚了。”
“孙子之脚……吗?”带着头巾的少年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叁州三木城,乃是松平家前代当主、松平清康幼弟松平孝康的居城。在松平宗家嫡子千松丸放逐伊势之后,孝康与信定渐渐因家业产生对立。
“客气的话便不必说了。”天守评定间里。三木松平家当主孝康坐在主座之上,一脸严肃的看着两位使者“不知两位至此,有何指教。”
“嗬!”堪助眼神扫过这位和身旁大石年纪相仿的少年,遂即俯下身,缓缓说道“便是天理昭昭,因果轮回。窃据冈崎之逆贼松平信定于上月一病不起,相传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冈崎城中,重臣纷纷与本家内通。于此情形,本家大人想作为孝康大人之后援,一道出兵、里应外合收复冈崎。”
“哦。”孝康微微点点头,他拿出腰间的纸扇,用力的扇了几下。
“事成之后,本家大人按照约定,便会赐下三木本领安堵。而樱井旧领半数之地并同樱井城,将作为主家的赏赐,一并归于孝康大人名下……”堪助抬起头,双目直视少年家督,朗声说道。
“请您等等”坐在堪助身旁的大石露出一脸惊慌之色“孝康大人,本家大人之意,仅是欲以大人为后援;事成之后,赏赐之中,并未提及樱井一城啊……”
松平孝康看着两位说辞自相矛盾的使者,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大石大人,一定是会错家主之意了”堪助连忙打断大石的话。他转过头,看着头发胡须一丝不挂的大石,笑着质问道“家主大人可曾说过,事后赏赐之中,并不将樱井城赐予孝康大人啊?”
“主公大人的确未曾如此说过。可是……”
“够了,你们俩个。”孝康看着在他面前吵做一团的两人,恼怒地吼起来“到底是以本家作为援军,还是做为本家的援军;事后给于新恩之中,到底有没有樱井之城。你们两个,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无法说清吗?”主座上的少年叹了口气。
他低头思索片刻说道“罢了,连番使都是这般无用,主家想必是已无可用之人了。既然如此,那主家的兴复之事,便由本家来完成罢。”
言罢,他抬起头,看着跪坐在面前的两人,淡淡说道“无论如何,既是主家之命,那本家自当遵从;你等转告千松丸大人,务必不要再派遣如此无能之人前来。”
“嗬”堪助和原次郎带着一脸尴尬表情,缓缓的俯下身。
“阿弥陀佛。”恢复了山伏打扮的原次郎一脸兴奋之色,对着山本堪助笑着说道“道安大师果然神机妙算。这样一来,松平孝康便会小瞧本家实力。若是如此,定会因对本家掉以轻心,而吃大亏罢。”
堪助笑着点点头。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满月,左手拨弄着乌黑发亮的佛珠,右手在胸前合十,轻轻说道:“阿弥陀佛,佛经有云‘凡夫生老病死,世界成住坏空’。此时彼时,花落花开。世间之事,想来便是如此罢。”
“‘此时彼时,花落花开’?”原次郎被堪助一番话弄得不知所以。
“正是如此!”堪助咧了咧嘴,用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抹过,缓缓地从胸口掏出一张叠成一尺见方的枯黄蜡纸,神秘兮兮地塞进了少年的手中。
“此乃贫僧兵法之精要。”堪助哈哈大笑起来“阿弥陀佛。睿空师弟,切勿辜负了贫僧这一番好意啊。”
“嗬,道安大师,在下……贫僧自当如此。”原次郎微微一笑,缓缓地说道。
堪助摆摆手;他掂起脚,扬着头,远远望向冈崎城的方向。
他瞪起独眼,似乎能将几十里外的城池的一切都看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若是漫天神佛庇佑,距离松平家回归冈崎之时,便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