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法从底下爬出来,跪在地面喘了好一会儿,他的脸颊虽然布满汗污,眼睛却仍然如同红宝石一般澄澈。
之前由于视野模糊,他不慎掉进了这条延向地底的分支隧道,好在有先锋镐止住了下滑,他才一点点爬了上来。
“你没事吧……”
木婉清喃喃地问出这话,就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现在没事也要有事了,地行蛇仍在迅速逼近,并没有被阿尔法的哨音震慑。
她悲戚地低着头:“来不及…地行蛇要来了……我们都得死……都得死……”
阿尔法气喘吁吁地跑到她的身边,借着惨淡的余晖,重新改造起了先锋镐的形态。
“木婉清。”
“呜……呜……怎么了。”
“你可以安静点吗。”
“……哦。”
木婉清刚口头答应,就拼命睁大了眼,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
只见一颗锥形丑陋的头颅从阴暗处探了出来,体型比驼兽大上两三倍,几乎占据了整条通道,它放缓速度停在黄昏光线之外,身体内部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畸形的独眼转动得特别笨拙,似乎潜意识畏惧着阳光。
——躯体腐烂,被仿生鬼控制,不怕哨笛,仍然惧怕阳光。
阿尔法手也不抖地继续组装先锋镐,脑海迅速过滤着有用的信息。
木婉清全身紧贴着石壁,转过头不敢去看地行蛇的嘴脸,将仅剩的希望都放在了旁边的男孩身上。
咯噔一响,先锋镐组装完毕,阿尔法立即将限制器拨到最大,再贴着石壁转过身,将自己尽量暴露在阳光底下,一边恢复体力一边寻找时机。
“你隔远点。”
“恩……”
木婉清是一边哭一边回答的,战战兢兢地移向洞壁边缘,深恐自己动作太大,惊扰了这个大家伙。
日落东山,天色转夜,余晖彻底黯然下来,仅有的几束朦胧光亮不再垂怜两个小孩,撤离了洞穴,阿尔法索性站起身,握着先锋镐进行一次次小幅度的空挥,默默感受着手臂的运作。
——地行蛇并不属于蛇类,它是一种软骨生物,两端都长着一颗脑袋,攻击和钻洞会通过缩小体型来加强硬度,它的面部最坚硬,相对薄弱部位应在脑后或者腹部的中央沟……
脑海回响着北新曾经的教导。
地行蛇往后缩退一截,眼球来回僵硬地晃动,观察着小孩临阵磨枪的行为,当发现对方不具备任何威胁后,它终于耐不住性子,张开破烂血口,露出一排松弛掉落的牙齿,体型聚缩一圈,加速冲了上去。
借着先锋镐的稀薄光芒,阿尔法一刻也不停注视着地行蛇,当地行蛇体型变化的一瞬间,他体内的某个开关也被激发了,双脚当即沿着斜坡奔跑而上,两眼则稳稳盯着地行蛇,于是脖子扭出了一个可怕的角度,莫名的诡异,仿佛体内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识。
当阿尔法沿着石坡,跑到一个与地面平行的高度,便微屈双腿一个折跃,近乎触到了隧道的上顶端。
地行蛇偏着脑袋冲向上方,似乎要一口将小孩拦腰咬碎,在它咬下之前,阿尔法的肘部自然而然弯曲,手指轻轻一松,那柄慢悠悠旋转的先锋镐就擦过了隧道顶部,以一个无可挑剔的角度,撞在它腹部的一处凹陷位置。
叮!
圆槌状的先锋镐撞在地行蛇的外骨骼上,发出一种硬物相撞的金响。
金响就是一道指令,沸腾了先锋镐内部积蓄已久的能量,它们举国欢庆般奔走相告,顺着数百条早已布置好的回路奔入矿镐尖部一颗小小的聚元球内,聚集完毕那一刻,聚元球的外侧端就敞开一个扇形缺口,释放出一股洪荒猛兽般的能量。
一片灿烂的光芒,在地行蛇体表浮光掠影地飞过,接着它的外壳骨骼眨眼间就裂解为一块块碎片,其包含的脂肪脏器也化为一摊肉糜,咕噜噜鼓荡起来。
借着光芒闪烁之时,木婉清隐约看见地行蛇一阵涌动,接着败血与碎骨就化作一堆疾风暴雨溅射开来。
地行蛇则一口衔住了猎物,劲头不减地在石坡上撞滚了一截,躯体撞裂为两半。
隆隆……
隆隆……
地行蛇逐渐翻滚而下,待得隧道再度陷入安静,木婉清才畏缩地睁开眼,只见两颗庞大的颅首正沉默地堆积在自己眼前,伸手就够得着,一股温热变质的味道逸散开来,幽幽升入上空。
“阿尔——”
话刚出口,木婉清的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弯下腰呼噜呼噜地吐了起来。
浓郁的尸臭就像迷幻药一样灌入鼻孔,直叫人精神恍惚,此时此刻,木婉清感觉自己一直吐到窒息也不足为奇。
被地行蛇含在口中的阿尔法渐渐睁眼,调动着身体剩余的体力,一点一滴爬向外面。
——饿。
那嵌在蛇口深处犬牙交错的臼齿,在男孩体表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伤痕,男孩能感受到某些东西正在不断流逝,某些事物正在脱离掌控。
——好饿。
原本一个微小的念头,星火燎原般占满了整片脑海。
求生是生物的本能。
此刻,这股本能就是男孩体内的王。
男孩不知疲惫地爬出蛇尸,像蛆虫一样歪歪扭扭支起身体,呆滞无神的目光在四处游弋,忽略了蛇尸,投向下方,在那漆黑的帷幕中,恰巧有一位秀色可餐的人类女孩。
蓬~
蛇尸乍然爆裂出十几团碎肉散落在地,其中一团肉块滚到男孩的脚边,渐变出几条紫色的浓雾触须,缠向男孩的脚踝。
……
啊呜——
……
……
呼噜呼噜——
……
……
那是一种可怕急促的响声,木婉清将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之后,才半睁着眼虚弱地望去,只见一道阴影正蹲在蛇尸附近,双手举着一团圣物,不停地埋头苦干,一阵阵喉咙的滚动清晰可闻、酣畅淋漓。
嘎乌嘎乌——
能感受到的,是毫无保留,最为原始的发泄。
……
……
呲溜溜——
他正享受着这顿美宴。
……
……
过程持续整整一分钟,那道人影才终于停止了下来,他将双手悬在空中,仰头望着上空,一动不动,像一个静等蜕变的蚕茧。
渐渐的,他的眼神不知不觉恢复了清明,迷糊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再一瘸一拐起身走向隧道深处,将手探向那个悄悄在地攀爬的女孩。
女孩察觉到他的接近,转身拍掉他的手,又一脚将他踹到在地,就像在驱赶一头吃人的魔鬼。
“走开……”
悲恸、恐惧、厌恶与绝望占据了心头。
“不要吃我……”
女孩的力气不大,反抗的意味却是那么的坚决。
“走开……走开……”
最后一脚踹中了阿尔法的脸,他艰难地撑起身,忍不住软软问道:“你干嘛踢我。”
木婉清的身体一僵,渐渐放下了双腿。
“诶,会说话……我还以为……你死后……被仿生鬼控制了呢……”
阿尔法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将她搀扶起来,木婉清却还是退缩了几步,仍然有些警惕。
“你真是……阿尔法?”
“恩。”
“你妹妹叫什么?”
“莎莉。”
“真的……结束了?”
“不知道,可能会有第二只地行蛇,活的可以用哨笛,死的就再说吧。”
木婉清心里石头刚放下,就又悬了起来。
“那现在怎么办?”
“休息一会儿。”
阿尔法回到蛇尸附近摸索一阵,最终在石壁边缘找到了那把耗尽能源的先锋镐,随即就真的坐在石坡上,一脸倦怠地恢复着体力。
木婉清虽然对他仍然存有芥蒂,却也顾忌着四周的黑暗环境,思忖一下,还是坐到了阿尔法旁边。
像是一种心理暗示,距离一旦靠近,木婉清就更加能接受对方了,于是就侧移一截依在了他肩膀上。
放松之后,十指隐隐作痛,更多的是潮水般的倦意涌入了脑海,眼皮不听使唤地一张一阖,木婉清也知道如今不是睡觉的时机,就借着困意道出了心头疑问。
“你刚才…为什么吃蛇肉?”
“我饿了。”
“肚子……不会痛吗?”
“有一点吧,可能它的肉也没特别坏。”
说完阿尔法拭去嘴角的血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木婉清呆怔几秒后,嘴角掀起了一个苦涩弧度,阿尔法真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人,某些角度讲就和北新一样。
“阿尔法…你这个人真的很厉害……”
“什么?”
“我说,你很厉害。”
“什么厉害?”
“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做的这些,一般人可是做不到的……”
木婉清轻轻眨着眼,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无论是改装先锋镐的沉着冷静,还是以小博大的果决勇气,都是常人一生难以拥有的品质,真想知道这具纤弱的身体里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支撑。
休息了一会儿,木婉清又说道:“阿尔法……告诉你个秘密啊……我怕再也没机会讲给别人听了…我……喜欢北新哥。”
“恩。”
“你不问我…为什么喜欢他……”
“我不懂什么是喜欢。”
“你……就没有…喜欢的人或者事吗……”
“不知道。”
“这样怎么行呢………要是对世界没有眷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等出去…我就教……你捉光虫……粘油纸………动手做一个虫灯………”
“恩。”
“不要老是……恩恩…哦哦…偶尔……也说说自己……的意见啊……”
“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尔法忽然想起一件事,从颈部取下了一件饰品。
“这个还给你。”
“什么……”
木婉清眼神无光地接了过来,手指微微摩挲着这个染满血污的小玩意。
“……哨笛。”
“恩……刚才我还遇见北新哥和天香姐了。”
“他们没事吧!”
“当时他们在另一条隧道,只和我说上一些话就离开了,现在已经找到通往地面的道路了吧。”
木婉清情不自禁地捂住哨笛,低声呜咽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这下就算出不去……我也没有遗憾了……没有遗憾……真的…没有遗憾…………”
“还是出去吧。”
阿尔法握住沉甸甸的先锋镐,重振旗鼓站了起来。
“到时就由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喜欢。”
叮叮叮……
击打声连绵不绝地回荡在隧道内部,木婉清靠在一处分岔口上,殷切又焦急地仰望上空,在那上方,阿尔法正在石壁上凿出一个个凹陷小洞,拼凑着一条载满希望的路径,一直攀升到洞穴顶部。
石块不停地剥落,和着它们一起的,还有一缕缕不易察觉的汗水与血液。
阿尔法登顶后休息了一阵,并未留恋爽朗的微风与和蔼的晚云,他又一步步爬回洞穴里,背上了木婉清。
“你…别勉强自己……要不………别管我吧……”
到最后,木婉清声音弱得跟蚊子一样,毕竟没有人不愿意活下去,可她就是这么一个温柔又软弱的女孩。
“抱紧一点,别掉下去了。”
阿尔法全身罩着汗气,将发颤的双手伸入凹洞,一步一步往上攀登,他的体力与意志应该都超过了极限,却仍矢志不移地做着该做的事,简直堪比一台不知疲倦的机械,要么达成指令,要么自行崩溃。
——饿。
爬至半途,诡异的念头再度滋生,阿尔法的眼神渐渐迷惘,动作也一顿一顿的,身体再度不听使唤起来,那双挂在颈前的雪嫩小手,也逐渐逸散出馥郁诱人的香味。
“好美啊……”
倏忽,一道轻微美妙的感慨响起,夺回了阿尔法的心神。
木婉清痴迷地望着夜空,她头一次觉得这片千篇一律的光斑景色,是如此的绚烂温情,直叫人潸然泪下。
没有地行蛇出现,没有石头松动,当两人有惊无险地登上地表后,木婉清就坐在草地上,呆呆地望着星空,呆呆落泪。
“谢谢你……阿尔法……谢谢……”
天边仍残存着一抹鱼肚白,圣洁的月亮半隐半现,灌丛里传来嘀铃铃的虫鸣,一切都是那么安宁美好。
“谢谢……”
木婉清一遍又一遍默默念叨着。
“谢谢……”
“谢谢你……阿尔法…………”
“……阿尔法?”
木婉清环顾四周,未发现任何人影,只在洞穴边缘找到一把无人问津的先锋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