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云轻轻抚摸着照片上世勋的脸,她都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到世勋的样子了。每当她想他的时候,手边却找不到一丝一毫关于他的讯息,这么多年来,世勋的样子就像水中的倒影,模糊而沉静,她越想捧起,越是破碎。经年的苦楚和长久的年月如潮水般冲刷着她苍白的记忆,那些鲜活的往事慢慢褪了色,模糊了容颜,消解了身影,一荡一漾地消失了,她常常拼命的抱住头回想着世勋,想着过往所有的美好,却只剩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幽幽地无声无息。如今,世勋的音容笑貌乍然可闻可见,她贪婪地大睁着眼睛,不放过世勋身上任何一个细节,他眉间的深纹,嘴角的细纹,带着胡茬的下巴,胸前一侧没有扣好的口袋,腰间的枪套和皮带上的折痕,他衣服上褶皱,军靴上的泥土……她都一一抚摸擦拭,不忍释手。
卢景芳看着微云大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心中一阵酸楚,“微云,你多久没有见到世勋了。”
微云愣住了,她眨了一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景芳,“太久了,我都快记不得他了,我竟然会忘记他,会忘记我丈夫的模样。”她笑了,透着无尽的苍凉,“景芳,这张照片能让我保存吗?”
卢景芳不忍看她祈求的神色,微微别过了头,“微云,你就留着吧。”
微云把照片抱在胸前,禁不住潸然泪下,“我终于见到世勋了,我终于见到世勋了……”
“微云,你怎么了?”卢景芳吓得扔掉了烟,一把握住了微云的肩。
“呵呵呵,我没事,景芳,我是高兴的,我终于等到了世勋的消息,我可以看着他一直等到他回到我的身边,景芳,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卢景芳轻叹了口气,“微云,你这样子,我都被你吓坏了。”
微云抹了抹眼泪,忍不住破涕为笑,“今天我好像吓了你很多次。”
卢景芳不由地笑了,“可不是,你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又是哭又是笑的,还好我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人,不然还不被你吓死了。”
“景芳,抗战胜利后,你还有没有见过世勋?”
卢景芳摇摇头,“很多部队都被打乱了,我也被调到了东北,只到受了伤回到南京,这之间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我……,我马上要退伍回家了,也没办法帮你打听了。”卢景芳略一思索,“徐开山。”
“到,营长。”一直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徐开山快步上前应声答道。
“你过来。”卢景芳指着微云对他说道,“这位是程小姐,她的丈夫抗战的时候在空军二大队,叫叶世勋,你回到驻地就打听一下,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叶世勋,就说他的太太在南京总院等着他,叫他赶紧回个信儿,明白了吗?”
“是,营长,保证完成任务。”徐开山行了个军礼说道。
“你去吧,我已经不是营长了,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是,营长。”徐开山原地转了个身就走开了。
“微云,这个徐开山跟着我好多年了,你放心,我交代的事他一定会办好的,你就安心等着吧。”
微云感激地看着他,“景芳,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突然不知道该……”
“微云,你看看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卢景芳垂着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微云,你见过玉蕊吗?”
微云摇摇头,“没有,民国二十七年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
“算了,都这么多年了,我想也是白想。”卢景芳突然笑了,“她肯定早就把我忘了,不过,也没什么了,我如今这个样子,连自己都嫌弃。”
“景芳。”微云握住了他的胳膊,“你不要这样说自己。”
“我知道,微云,我家里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了。我打了十年的仗,杀过鬼子流过血,如今搭上了一条腿,也算是报效国家了,跟我那些死去的战友、同乡比起来,我不知道有多幸运,我也不想了,就想回去过几天太平日子,我都快忘记太平的日子是什么样了,呵呵。”
微云看着他的神情,心中也是一阵伤感,“景芳,你这一走,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见不见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要活着,替那些死去的人好好活。”卢景芳撑着拐杖站了起来,“微云,我也该回去了,前两天我爹娘来信说过来接我,估计这一两天就到了。”
微云站了起来抱住了景芳,“景芳,你说得对,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卢景芳一只胳膊紧紧抱住微云,“微云,你要保重,等天下太平了,没准儿咱们还能见呢。”
微云含泪点了点头,卢景芳拄着双拐慢慢走了。
微云把照片贴身带着,她什么时候想世勋了,就拿出来看看。她还特意做了一件湖蓝色旗袍,去太平商场买了一双乳白色的小高跟皮鞋,还有一个鳄鱼皮的手袋,静静地等着世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