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正锁着眉,撑一把小花伞在雨中站着,面色一片苍白。她正用她那会说话的眼睛望着孟浪,目光有些哀怨,又有些惆怅,似乎是遇上了什么揪心的事情。
雨下的的不大,碎濛濛的落了一地,从地上原有的水窟儿中弹入,又旋即溅起,泛开一个个圆圆的小涡来,甚是好看。沈雪的小花伞上也密密麻麻地披了一层雨珠,晶莹剔透的,由一星一星的亮汇聚成最终的一绺一绺的亮,再沿着伞脊骨滑下,坠到地上,摔个粉碎。
就在这一绺一绺的亮粉碎时,孟浪的心也碎了,他似乎隐约也感觉出什么来,沈雪那揪心的表情不得不让他也跟着揪心。何况他的心本来就很脆弱,所以这一激灵便已经碎了。
“去上网了?”沈雪轻轻地问孟浪。
“恩,猴子他们硬拉着去的,不去也没办法。你也知道,猴子粘人的很。”孟浪每次听沈雪问他上网时就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事情一样,都忙不迭地向她作解释。这次也不例外。
“哦。”沈雪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你呢?咋不趁这会子下雨,好好休息一下?”孟浪问沈雪说。
“雨点子声大,吵得睡不着。”沈雪说。
“你是有心事吧?给我说一下吧。好歹我也是你的弟弟。”孟浪一语言穿沈雪的内心。
“不说了,你迟早会晓得的,现在我宁愿让它烂到肚子里。”沈雪苦笑了一下。
“不说也罢,兄弟我不勉强你。”孟浪早料到沈雪会这样说,所以也没觉得什么。
“谢谢你体谅我的难处。”沈雪这句老套话的客气也如影随形地如约而至。
“姐,我想问你个事儿!”孟浪终于下定决心要问关于通缉令的事儿。
“说,什么事?”沈雪见孟浪面色凝重,估计是有重要的事情,所以她也换成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来。
“姐,你家里有没有双生姐妹,长的和你差不多一样的?”孟浪本来觉得问这句话是多余的,但为了保险起见,想想还是问了。
“没了,咋?你是不是嫌我没给你说我家里的情况,现在拐着弯儿来套我话了?”沈雪本以为是什么重要事,听得是这,不由一笑,反问了孟浪一句。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孟浪连忙否定。
“那是为甚?难不成是怕我有兄弟姐妹了,会待你不好?你放心吧,别说现在没有,就是有,我待你还和从前一样。”沈雪的话不能不叫孟浪感动的一塌糊涂,他差点就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也不是为这个……”孟浪轻轻地说。
“那是为啥?你到底快说啊,跟姐还装深沉卖关子呀。”沈雪假意责备说。
“我说了你不能生气,也不能怨我啊?”孟浪有些担忧地说。
“管你说,我不怨你,也不生气就是!”沈雪显然是不耐烦了,催着让孟浪说,但语气中明显地带着底气不足,似乎是心虚的缘故。
“姐,你认识一个叫李玉的女娃吗?长的跟你一模一样。”孟浪终于问出憋在心里的这句话来。
“不认识!”沈雪一口回绝了孟浪,干脆、利索的不留余地。
但是孟浪的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他清楚了一切,他已经看出:沈雪就是李玉,李玉就是沈雪!
孟浪是这样想的。
沈雪如果不是李玉,为什么一听他说出李玉这个名字时她的手臂会剧烈地颤抖,而且连本来惨白的脸也一下子毫无了血色,像一张苍白的纸?为什么她会连一点儿小小的雨声都听不进去,会觉得吵而睡不着觉,这不是心里揣着事是什么?为什么自己每次一问到关于她家庭的事她就会有意无意地回避,或者干脆冷淡决绝地一口掐断话头?为什么他在问她提出二人好时她会说出怕连累他的话来,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怕什么连累人?为什么她一个单身弱女子会从南边跑来北方小镇,若为赚钱,也不至于偏要跑这么远到这水土不服的地方来遭罪,其中必定是有难以言明的隐情的?为什么她……
孟浪不想再去想了,他的心里有太多的为什么要问沈雪,但又不敢问,他怕会伤了沈雪的心。
然而他不知道,他已经伤了沈雪的心了。沈雪此时正肩膀一耸一耸的哭的厉害,泪珠儿比雨点还要落下的迅速、密集。起先她只是一手撑着伞,一手抹眼泪,到后来哭到伤心处,她干脆一把扔了雨伞,蹲在地上的水窟儿里哭。这一下不要紧,雨水立即便往她头上、身上洒去,登时她的头发上结了密密麻麻的小水珠,身上的衣服也被一点一滴地给淋成了筛子状。可她全然不顾这些,只是蹲在地上哭。
孟浪也傻了眼,愣杵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直等到地上积水要漫过沈雪的鞋面时,他这才醒悟过来,赶忙就地上一把拽起沈雪,顺手抄起雨伞举在空中,给沈雪遮雨。
“姐,兄弟嘴笨,老说错话惹你生气,可你也不能因为这个来作践自己啊,这是何苦?”孟浪一边扶着沈雪,一边劝她说。
“我没怪你,我是恨我自己啊!”沈雪慢慢停止了哭泣,但还是不停地低声抽泣,喃喃地说话时还不免地出现停顿。
“姐,……”孟浪也有些想哭了,鼻子酸酸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准备淌出眼泪,都被他硬生生地忍住。
“浪子,……”沈雪擦了一把眼泪,朝后甩了甩头发,对孟浪轻轻地喊了一句。“姐今儿都给你说了吧,我也不瞒你了。”
孟浪听这话本来应该高兴,这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啊,他能不高兴?可现在,在这种情形下,他确实是高兴不起来,他的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反而感到一阵一阵的难过,他知道他将听到的,必定是一个凄惨的故事,一个关于沈雪的凄惨的故事。
“姐,你万一不想说就不要说了,我怕你难过。”孟浪轻轻地说。
“没事,我得说,再不说可能没机会了。”沈雪说这句话时停止了哽咽,语气平静的出奇,放佛甚事儿都没有似的。但她越是平静,孟浪就越不平静,他的一颗心此时突然像被悬起来一样,在半空中掉的难受。
孟浪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应承沈雪,他只是静静地替沈雪撑着伞,一边慢慢地陪沈雪向前走。不知不觉,二人就又非常默契地来到了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的桥上。护栏全被雨水打湿了,沈雪没有向往常那样靠上去,于是俩人就这样站在桥上,望着河水。
“其实我不叫沈雪,我叫李玉,就是你刚问的那个李玉。”沈雪淡淡地说道,放佛在讲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但孟浪不一样,他悬着的心突然“哐当”一声落了地,心口放佛被重击了一般,沉沉地发痛。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用手捂着心口,静静地听沈雪继续说道。
原来沈雪真名叫李玉,沈雪只是她的化名。他的母亲姓沈,而她又喜欢雪,所以便取了这个名字。孟浪也记起来了,以前沈雪确实给他说过她喜欢雪。记得孟浪当时还开玩笑说怪不得沈雪从南方跑北方来打工,当时她只是笑了笑,没说别的。最后她终于说她来这里不是为了看雪,但巧合中竟给她真的看到了。她说去年冬天的雪很好看,白亮白亮的,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看雪,激动的要死。孟浪说那雪不算白,要说白还得数他小时候老家的雪白,尤其是他母亲去世的那一年,雪白的很,比他给母亲披麻戴孝的号衣都要白。但现在不行了,污染多了,雪粒都裹着小黑末,不胜原先那么白净了。记得当时沈雪就嚷嚷要在今年冬天捻开一粒雪看个究竟。
如今马上就进十月了,天已经很凉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又会下雪了。
“我估计今年的雪我只能一个人在监狱里看了,说不定还看不上呢。”李玉勉强地笑道。
“有我在,死我也陪你一起去看雪!”孟浪也不晓得为甚,脱口便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李玉没说什么,但眼眶中明显有泪水在转动,她用手背堵着鼻子吸了两下,硬是没有哭出来,又开始讲她的事情了。
李玉的老家靠在秦岭山一带,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全村加起来都不到七八十人。李玉的家不完整,娘在她八岁的时候就死了,剩下她和爹爹俩人相依为命。她又没有哥哥姐姐,所以平日里老受其他同龄孩子的气。每当这时候,她爹总会去拿一根粗棍子,追着其他小孩乱唬喊。所以,她便知道这世上只有爹爹一个人最疼她,她也要疼爹爹。每天天黑睡觉前,她都会提早帮爹捂暖被窝。爹有风湿性关节炎,不能受凉,她便天天用温水给爹泡脚。爹便愈疼她了。去地里砍草,也叫她跟着。爹砍草,她坐在田垄上和小羊玩。爹累了时,她便把爹的水烟给爹递上去让爹吸,又端了水在一旁替爹吹着散热。爹便抽一口水烟,抿一口水,再笑着给她讲故事。
爹今年五十一了,她比爹小了整整三十岁。娘要是没死,今年就是四十六了,爹比娘大五岁。爹给她讲大灰狼和小白兔,讲狐狸吃葡萄,她不喜欢听。她说那都是假的,动物怎么会说话,她不相信。可爹反问她说那你咋老跟小羊屁屁叨叨说个没玩没了。她立马便撅着小嘴说小羊不一样嘛。
李玉喜欢听爹讲爹和娘的故事。爹起初不答应,可后来拗不过她软磨硬泡,又看她渐渐长大了,便答应讲给她听。爹讲一句,她学一句,爹讲给她听,她讲给小羊听。
爹不是本地人,爹老家是陕北的,娘也是,在生李玉那一年他们搬到了这里。当时,是爹一步一步拉着大肚子的娘走到这里的。到了这没半个月,李玉便出生了。爹姓李,叫什么爹不肯说,他说他忘了。可他却没忘给她取名字,叫李玉,爹说这个名字不光是给她取得,还为她娘。她当时没明白,问爹,爹不说,爹只会推搪说等她大了才给她说。后来她长大了,爹给她讲了他和她娘的故事,她便明白了,哭着说爹起的名字好,为娘,值了。
“爹,你为什么要从陕北那么远搬来这边?”李玉想不通时,就直接仰着脖子问爹。
“为甚了?”爹说这两字的时候脸都扭曲的变了形。“为了一群没良心的畜生!”
她便开始害怕,瑟缩着不敢正视爹的脸。可爹很快就注意到了,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冲着他笑,违心地笑。可她却笑不出来,违心的笑也笑不出来,爹的那张扭曲愤怒的变形的脸深深地刻在了李玉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