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一切都在急剧地发生着改变，这一条乡村公路，就像一根电热棒，把本来平静的一滩水，慢慢地煮得沸腾了起来，并且还在不断地散发着热量。
但堂爷爷昔日如烈日当空的威望，好像已日落西山，渐渐失去了光芒，这让他有些寝食难安起来。
特别是前些天去他儿子的店里，刚好遇到傻老二，虽然堂爷爷很看不惯这个人，但还是礼貌性地向他笑着打招呼，结果他嘴里叼了一根烟，那腊肠一样颜色的脸，仿佛被膨化起来了一样，原来那黑黝黝的脸，颜色好像都淡化了些，现在泛着菜子油那种暗金黄的光泽，他傲慢地向堂爷爷瞟了一眼，轻描淡写地点下头就自顾自走了，这一刻让他内心产生一种极度强烈的灼伤感，好像在这个乡村里，还从来没有人对他这样无视过。
由于来练习书法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村里的小孩都不太来上门了，所以厅堂里那一排排书桌变得碍手碍脚，也就直接扔到了屋子外面的空地上，风吹雨淋，时间久了，都泛着黑色的斑点和厚厚的青苔。
好多天他都窝在家里，他有一种渴望别人登门来请教他，但发现一天天过去，这个昔日村里最繁华的中心点，大门依旧开着，但已成了一个有些阴森，失去了朝气的黑窟隆。
不仅是傻老二，其他的人遇到时，虽然没有傻老二那么明显，但也失去了往日那种热切和尊重，只是乡下人很平常相遇到的一种招呼，这让他总是一阵阵地失落。
“这世道变化得简直难以想象。”他有时站在自家的苦莲子树下，不禁暗自感叹，他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像往日一样被人尊重的感觉，但现在好像得到的都是一次又一次失望。
有时看到人朝自家这方向走了，他忍不住溜回房间，等人家上门来请自己，他再向往日一样又尊严又体面的出来，但久久的等待，却是永远听不到走进家门叫他的声音。
于是很多天都窝在家里，与其借口说自己年龄大了，不想出去，不如说是在躲避这种冷遇。
“堂爷爷，堂爷爷。”
当阿飞带着自己的媳妇上门时，他正在房间，这已经是好久没有人登门了，他从骨子里很需要这种感觉，但他仍然沉住气，躲在房间里，感觉阿飞已跨进了厅堂时，他终于可以衣衫整齐地迎出来了。
“唉哟，是阿飞啊，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吧。”
“是啊！”阿飞环顾了一下四周，这个曾经村里最热闹的书法教室，渐渐地已变得有些阴森，特别是堂爷爷的儿子全家已搬到仓库去了，只有他们两口子住在这里，更显得冷清，空气都显得有些湿冷。
阿飞本想跟自己的媳妇在这里追忆一下往事，介绍一下自己曾经在这里练过书法，但看到书桌已全部搬走，诺大的厅堂里，只有一张吃饭的小方桌，还有几张沿在墙角整齐摆放的椅子，所以话到嘴边又吞下去了。
“老太婆，阿飞来了，赶紧去泡杯茶。来来，坐外面，阳光好。”堂爷爷很热情地准备去搬椅子。
阿飞一个箭步，赶紧抢在他前面，很恭维地把椅子搬到了屋外，这股劲让堂爷不禁心头一热。
屋角的那棵古莲子树枝叶茂盛，那阳光仍然从叶子的缝隙中透过来，像谁撒了一把碎金子一样，金光闪闪，这一刻让阿飞感到无比的熟悉。
堂爷爷的老婆像一个忠实的仆人，把茶泡好，又忙着去屋里端水果待客了。
“在外面还好吧。”
堂爷爷仍然习惯性地架着个两朗腿，伸长着嘴巴去喝着这滚烫的茶，那长长的“啜”的一声，仍然那么响亮和悠长，但唯独失去了原来神采奕奕的光彩，脸色有些黯淡。
阿飞感觉这个曾经视为自己偶象崇拜的对象，现在在自己眼前居然显得有些猥琐和佝偻。
不过堂爷爷看上去兴致很高，用一口普通话问阿飞的媳妇：“来农村还习惯吧。”
媳妇红着脸，脆生生地答着：“习惯，挺好的。”
“哈哈哈，习惯就好。”堂爷爷笑得很爽朗，但多少却下透着一种悲凉。
堂爷爷老婆端来了一盘待客的水果和一些瓜子、花生、炒黄豆等，堂爷爷热情地挑了一个，居然有一个棕色的斑点：“老太婆，这苹果坏了。”然后扔到了地上，眼睛又忙着从里面挑了二个，硬塞在阿飞和他媳妇的手里。
不知是时间的问题，还是观念的改变，彼此好像总说不到一块处，客套了一番后，就这样冷坐着，都找不出一个好的话题来。
于是阿飞找了一个理由就准备告辞。
堂爷爷的老婆正想过来添茶水：“你们就走了？”
“嗯，我们下次来看你们，多保重身体。”
阿飞临走前，把带来的一条香烟塞给了堂爷爷，他也没有做太多的推辞，就收下了。
堂爷爷夫妇一直目送他们离开，嘴巴里有念着：“这孩子就是厚重。”
阿飞的内心有些不胜感慨，忍不住再偷偷回过头时，堂爷爷和老婆正背着他们，忙着在收拾招待他们的东西，那扔在地上的苹果，他捡了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到盘子里。
堂爷爷塞在他手里的苹果还握在手里，皮有些发皱了，用手使劲捏捏，还有些软软的弹性，阿飞用手擦了擦，咬了一口，还出奇的甜。
正沿着小道准备走回家时，见阿花嫂正急匆匆地朝这边走来，看到阿飞，她一愣：“怎么就回来了？”
“嗯！”
以前小时候的阿飞在堂爷爷家，那都是舍不得回家的，没有想到今天这么快。
但看到自家这个让自己攒足了面子的外地媳妇，忍不住用手挽在她的手臂里，像挽了一个金宝贝一样，用蹩角得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口气温柔异常地说：“小李啊，今天晚餐你想什么菜呢？”
“什么菜都可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