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你卖亏了。”程夏的声音不大,但却犹如苍蝇堆里乱入一颗杀虫剂,“嗡”的一声之后只剩下了出奇的安静。
她走到饮水机那,接了杯清水来喝。喝完了,还很礼貌的问大家要不要续杯。
“爸,你知道一个合格的同传一个月能搛多少吗?”程爸一脸茫然,估计他连同传(同声传译,程夏的主修专业)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继续解惑:“不说同传了,就说一个合格的翻译吧。以现在的市价来算,从我们学校走出去的,只要年级排名在前五十的,年薪十万不算多。”
“爸,你知道我成绩怎么样吗?”
“……”
程夏笑了笑,低头喝水:“爸,你知道我还有几年毕业吗?”
“……”
程夏的笑忽然敛回了水里,眼里是说不出的落漠:“爸,还有两年,只要两年。两年过后,我至少一年能给您带回十几万……”程夏的估算还算保守,以她年级第一的成绩来看,只要肯吃苦,肯下功夫,进级的台阶可以是跳跃着进行的。
她的眼里渗出泪来,声音也跟着哽咽:“爸,我二十二岁毕业,可以一直工作到六十岁。就算一年十万,三十八年,三百八十万……”
她抬起头,泪水纵横在脸上,挤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容:“您看,这买卖是不是亏了……”
……
“我说…”“你……”程爸和杨保忠同时出声,两个人还未进行下文,一阵紧促的敲门声灌进了人们已经习惯了安静的鼓膜。
这不是程夏第一次看到这些高利贷,但他们此次的装备还有气势都明显上了不止一个台阶。
几个浑身刺青的壮汉拎着两个特大号的油漆桶,进了屋根本就没和任何人说话,直接照着墙壁就是一通乱泼。
红色的油漆顺着白色墙壁朝下滑。伴随着男人的求饶女人的号叫,程夏恍然间愣了神。
痛快!
瞬间过后,她只想到了这两个痛快的字!
她翘起一侧唇角,看着那鲜血一样的液体在室内横流。泪水模糊了眼睛,她顺着饮水机朝下滑坐到了地板上。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再也不想克制,“哇”的大哭起来。
高利贷收了茶几上的钱,“啪”的一声拍了一把砍刀在上面:欠债还钱,没的说。拿不出钱,今天就让程老头儿见识见识真正的血泪横流!
程夏脑袋埋在膝盖里,外面的一切都是呜噜呜噜的。那些人大呼小叫,旁的她没听清,只听到“血泪横流”四个字。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想看看是谁这么有文化,竟然说出了这么一个惟妙惟肖,这么贴切应景的词语。
那大汉见程夏看他,似哭似笑,忍不住朝对面的镜子扫了一眼,左右照了照。他甚至还张开嘴检查了自己的牙缝,想看看是不是中午的韭菜盒子糊上头了。
他瞬间的窘相逗得程夏“呵呵”笑出了声。笑完了,她又把头埋进膝盖里。
光头大汉被一个小姑娘嘲笑,脸上有点挂不住。刚才的气势忽然削减了大半。他咽了口唾沫,想朝程夏瞪眼珠子。再一看,人家小姑娘早就缩成了一团儿。
他朝着手里吐了口唾沫,把那把砍刀拿起来放在手上掂了掂,“咔嚓”一声,茶几断成了两半。
程妈“嗷”的一声昏了过去,程爸吓得一个哆嗦,不一会儿,腿间有细流涌出,脚下湿了一片。
他看看壮汉,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朝着杨保忠扑了过去:“大兄弟,你行行好。”
他一把将程夏扯了过来:“刚才老二的话你也听到了。你娶她,只有好处,没有半点坏处。就算老哥我求求你了。
都这样了,你就别给我搞什么分期付款了,再分期,我怕都没命喝你俩的喜酒了啊。”程爸嗡嗡的哭了起来,这次,是真的哭了。
其实杨保忠哪能真的只带十二万五进门。
程夏年轻漂亮,又是镇上数一数二的文化人,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姑娘有一天能跟自己扯上关系。
他今天已经把钱带足了。之所以没有一次性掏出来,就是防着老程头坐地涨价再起什么幺蛾子之类。
眼见着火候已到,他装作不情不愿的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说话间并没有看老程头,而是转向了旁边的程夏:“二姑娘……”
他顿了一下,想看看程夏什么反应,结果她还跟丢了魂似的在那垂着眼望着地上不断流淌的红油漆。
杨保忠叹了口气,虽说这明摆着不是“自由恋爱,两情相悦”,但该说的话,今天他一定要说清楚了。对于文化人,他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尊敬之情。
“二姑娘,杨哥其实没想这么快就跟你扯证办酒啥的……本来计划着趁你回来的这两天带你出去走走,缓一缓的。
可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
程夏还是一动不动。他只能继续自说自话:“我希望你以后心里别有什么疙瘩。虽说咱俩这头儿开的不是太好。但杨哥想说,我其实没打算买你,这是真的。你看,杨哥虽说比你大些……”
他住了嘴,发觉再说下去会显得更加没脸没皮。杨保忠不怕这些高利贷,想当初他在龙头镇混的时候,这些小崽子还不知道跟哪光屁股捉蛐蛐。
能当着这些人的面把脸拉下来跟程夏念叨这些,其实已经是他的底线。
没成想刚收了声,就见程夏把头抬了起来。脸上虽然还是一片汪洋,但好在那闸口总算有了收拢的迹向。
她站起身,在众人的诧异之下,走去卫生间给程妈拧了一条湿毛巾,给她仔仔细细的擦脸擦手,最后把重点放在了十根手指上,一根一根的替她细细的揉捏着。
不一会儿,程妈哆嗦了一下,总算睁开了眼。还没等她继续哭,程夏就把刚才晾好的一杯蜂蜜水端到了她嘴边:“妈,你老毛病又犯了。”
她回过头,捋了捋额前的几缕碎发,朝着杨保忠郑重的鞠了一躬,道:“杨叔,您把剩下的十二万五也给我爸吧。”她拿眼神扫了扫程爸的脚下:“他也挺不容易的,你看,都被人吓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