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天不知道梁子说的天堂的滋味，却知道欢城远比这里好。
欢城人从来不为吃穿发愁，好像总有吃不完的东西。
那年夏天，周景天还小，几岁他记不清，连下了半个月的雨，从初一下到十五，天还是不见晴，紧一阵松一阵地下着，河里涨满了水，欢城也到处是水。
欢河水像冻住似的流都流不动，上游的水还源源不断地涌下来，浑浊的河水里，不时漂过蒙山冲下来的木桩，粘连成团的树叶，还有呛死的狸子、山鸡、野猪，一直涌进欢湖。欢湖的水一点点倒灌，直到漫过大堤，朝欢城涌来……
欢城里的水也无处流淌，先是在路上聚积，起先，人们还在院门外打堰，防止水流进院子，当院子积水越来越多，无法阻止外面的水流进时，院子里的水像找到出口似的直涌进屋里。
周景天的娘用秫秸穰在外面包裹红布条，做成了“扫云娘娘”，插在屋檐上，随风而动的“扫云娘娘”不停地清扫天上的乌云，却赶不走落下来的雨，倾盆而下的雨打湿了“扫云娘娘”，将她打落在地，顺着水流在屋里、院子里来回浮动。
整个欢城全都浸泡在水里，就像一条漂泊在水里的船。周景天家的核桃树像根桅杆，撑起欢城这只大船，只是水流不断，沿着大街小巷流动，欢城这只大船却纹丝不动。
遭殃的要数何家的船厂了，大水上来，原木和解好没解好的木头全都漂在水里，连没造好的船也漂了起来，何干爹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漂走，却无能为力。
倒是陈铁匠一点也不担心，既不怕铁匠铺子被冲走，更不怕铁被冲走。
水把欢城和欢河连成一片，浸泡在水里的房屋，像喝足了酒的醉汉，有不胜酒力的轰然倒下，泥墙瞬间在水里融化，只有茅草苫盖的屋顶完好无损地漂在水里。
很多房子因为浸泡太久倒塌了，周景天家南院的房子也没能幸免，半屋子的土豆被倒塌的泥墙埋在里面。
直到天空放晴，欢城人脸上才有了一丝笑容。当水渐渐退出欢城，呈现出欢城原有的胡同、街道时，被浸泡过的欢城到处弥漫着霉烂味，连同欢城人呼出的气也带着一股浓重的霉味。
从坍塌的废墟里扒拾贮藏的土豆、粮食，将它们摆放在苇箔上晾晒，眼看着饱胀芽尖的玉米、小麦在太阳光下慢慢萎缩，一天天变灰、发暗，碾压过后，依然能吃，起先，黄澄澄的土豆没有任何变化，样子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一切开，里面早已烂成黑色，散发出一股股恶臭。后来的很多天里，整个欢城都被土豆的恶臭笼罩着，连同腐烂的动物的尸臭味……
这样的臭味一直深深地烙印在周景天的记忆里，偶尔闻到相似的味道时，他还会下意识地翻胃。
没有土豆可吃，欢城人还有发芽的粮食，除此之外，河里、湖里还有取之不尽的鱼。
欢城人各家各户都有鱼网，站在河边，撒网一张，就能捞到鱼。周景天自小就跟随父亲捉鱼，到河里，到湖里，只要能去的地方，他都去过，他从父亲那里学到很多捉鱼的技巧，因为靠水，鱼对欢城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吃食了。
雨后的河岸上细沙金黄，踩上去一包水，路边的牛筋草、狗尾草、三叶草，吸足了水，在阳光下绿得胀眼。
周景天、何干几个人在欢河里，用渔网逮了一会儿鱼，只逮到几条小鱼、小虾，无聊地看着河对岸停着一只小木船，不知谁说了一句去撑船，何干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周景天也不示弱，跟着扎进水里，两个人游到对岸，上了船，解下缆绳，陈湖在这边尖叫着，让他们把船划过来，两个人在船上手忙脚乱地忙活了大半天，船像不听使唤似的，在原地打转，随着水流慢慢往下漂，他们竟全然不知。
直到找到窍门，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划着船桨，终于把船弄到河中央，水流越来越急，这才发现，船已经漂到下游很远，岸上的几个人沿着河岸往下游紧追着。船靠岸时，一帮人兴奋地跳上船，争抢船桨，都想划船，一时争得不可开交。
一直到过午，陈铁匠见陈湖没回家吃饭，便叫女儿陈露去找，陈露知道他们在河里逮鱼，一路寻来，却见他们正在划船，叫他他也不理，气得在岸上大叫，要回去告状。何干一听，心里着急，知道她一告状，家人里都会知道，肯定逃不了挨打，于是笑着想让她也上船一起划，陈露起先不乐意，当船靠岸时，终于挡不住诱惑，身子朝前一跃，跳上船。
船摇摇晃晃离岸，陈露只顾高兴，还没站稳，一下落入水中，何干嘲笑地看着她，嘴里念叨，看你还告状不？
几个人站在船里，看陈露在水里拼命扒水，陈湖见状忙叫她不会水，周景天一听，一下跳进水里，游到她跟前，本想拉她一下，却被她死死抓住手臂，一时难以划水，连连被呛了几口水，周景天的身子被她拖着向下沉，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时，周景天猛地一挥手臂，挣脱陈露，吸了口气，伸出右臂，从背后卡住她的脖子，他才得以游动。
几个人合力，把陈露拖上船，却发现她躺在那里没有动静，吓得面面相觑。周景天突然惊醒似的，耳朵贴在她脸上，听了一会儿，赶紧把她拉到船边，头朝船外，只见全身湿透的陈露全身白晳，肚子鼓胀，像死了一样，水从中里流出来，几个人全都禁了声，眼巴巴地看着周景天。又过了一会儿，周景天将耳朵贴在她胸上，突然一阵咳嗽，把他吓了一跳。
陈露咳了几口水，苏醒过来，才发现周景天正趴在自己身上，手一抬，“啪”的一声，打在他脸上，周景天这才反应过来，吓得一腚坐在船上，捂着脸，直愣愣地看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