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灯光所照之处，我是什么都看不见，更看不清方向。小林说过鬼市在西边，我们应该是在往西面走。小林应该看得很清楚。我只觉得所走的路都很平坦，似乎还是青石砌成的坦途。过石桥，过吊桥，偶尔也会顺着山路盘旋而下。路边有时候有人，但是我猜那应该不是人，我们向他们打听方向，人家也友好地指路。只觉得走了好久，终于看见一大片灯笼的亮光，星星点点，散落在山谷里。那应该就是鬼市了。我心里忐忑不安，鬼市里面那些买卖者都是什么摸样？是更像人，还是更像鬼？
又过了一座桥，我们就到了。桥边高挑一串红灯，上面有“钱庄”两个字。我知道，大概我们是要在这里取钱的。
来到钱庄，里面的管账先生穿着长褂子，面目和善，和普通人一样，根本不恐怖。我和小林报上姓名，我看小林取了三百两，我也取了三百两。钱庄分别给我们拿出两个褡裢，打开给我们看，我一看，全是成锭的白银。拿在手里沉甸甸的，真的有分量。
我们包好了，将褡裢跨在身上出了门。
鬼市跟自由市场一样，有门面，挑着旗，挂着灯，里面都有一些货品和一个掌柜。不过那些灯和旗上都没有字。那些掌柜和生人差不多，只是大多面无表情，有顾客才会给笑脸。
我们走了一段路，有较宽的街道，也有冷清的小道。街道和小道上面都有一些门面和小地摊。这些卖家不像阳间是专营的，每一家卖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小林说，这里的卖家都是阴灵，拿出自己的陪葬品来出售，以换取衣食。有些也会低价买高价卖赚取利润，就成了鬼商。我问，鬼商的东西卖给谁，最后谁还会买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小林说，比如说你啊。我明白了。
小林带着我走进了一家小店。
这家店是卖什么的呢？掌柜后面的架子上，放着一些酒壶、酒杯、瓷瓶、玉碗之类的东西。
“大哥，你看这里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
我说：“你喜欢你就买吧。一会我去找找哪里有书画之类的东西。”
小林就让掌柜包了一个玉碗和一个酒壶。总共花了二百两。我觉得好贵。不过想一想，这些钱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什么值得在乎的？除了小店，我们继续去寻找，每个小店都进去看一看，但是没有看到我要的东西。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小店在卖书，但是这些书不是篆字文，就是近代一些趣闻小说。我知道这个鬼市卖的东西很可能都是从坟墓里面带出来的，这些卖东西的人很可能就是附近躺在坟墓里面的死者。有些旧时有文化的人，在闲暇之余自己写一些志怪的小说，或者收集一些听来的荒诞怪问，死后后世儿孙把这些书稿像陪葬品一样跟主人埋在一起。也有的可能就是主人收集的藏书，随主人一起下葬。这些东西有没有研究价值我说不清楚，但是对开阔视野还是有帮助的。所以我还是买了两本近代的志怪小说，也许看得懂。
我和小林都有买东西了，虽然不多。我一直记着时间，还要赶回去呢。
正当我们要往回走的时候，经过一条寂静的小路，看到一个灯笼下面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地摊。我好奇地走过去。摆摊的突然发话了：“好心买两样吧，我饿坏了。”
他一直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脸。于是我很奇怪地问：“你们家人不祭奠你吗？”
“唉！”他叹了一口气，“命苦啊，我们一家遭遇疾病，在我之后都相继过世了。阳间没有人了，也就没有人送钱来。”
我取下褡裢，送到他跟前：“这里面还有二百多两，送给你吧，别让你们一家人忍饥挨饿。”
他跪在地上磕头：“哎呀，你真是一个好人。我祝福你好人有好报。”
我脸发烧，心里感到很惭愧，阳间一枚钱，阴间万两金，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这些都是不花气力不花代价的，受人感激，受之有愧。我赶紧说：“你赶紧起来吧。我没帮你什么。”
他指着小摊上的东西，说：“好人，你挑几样东西拿回去吧，这样我也好受点，对家里人也好说。”我说不必了。他一定坚持。我说好吧，看了一下，跟小林拿去枣树坪卖的东西一样，看起来就是些破烂，实际上也许还是些有价值的东西。不过我对这些既不懂也不爱好。正想随便拿个小杯子了却他的心愿时，小林却拿起一个棒槌一样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摆摊人说：“这是一卷破烂的画，不知道有什么用。”
一听说是一幅画，我突然来了兴趣，拿过来一看，果然是一幅卷轴，大约一尺宽，木轴有些破烂，画纸也有点儿破损。我说：“那我就拿这个吧。”那个人又行礼感谢。我和小林带着东西就离开了。
因为在鬼市转悠的时间有点长，回去的时候我们就走得很快。我知道这也是幸亏有小林带路。赶在天亮之前，我们回到鬼曹二大爷那里，交还了通行符和灯笼。我记起了，求二大爷重新烧了一纸账单，把我账上剩余的钱分散给三年内没有家人祭扫的孤鬼。二大爷说积善缘得福报，又再次嘱托我好生看顾小林。我让他放心。
从后山往回赶的时候，已经能看见四周的景物了。等我们回到小林家，天就快亮了。小林拉开一扇门，把自己关在里面，说：“大哥，天快亮了，我要去睡觉了。不能送你，你自己出去小心点。”
我问：“小林，你明晚还会去枣树坪吗？”
小林在里面说：“会的，我会继续在那里摆摊的。”
我说：“好，兄弟，我明天还是在老地方来看你。”
我向沟外面走去，不一会天就亮了，路也相对好走了一些。回到老洪家，老洪不在，可能上地去了吧，老汉老成在前后打扫，看见我有点诧异：“你昨晚没回来，还以为你走了呢。刚才叫你吃饭才发现你不在。”
我抱歉地笑了笑：“我原打算去山上看日出，走的时候没有通知你们，不好意思啊，让你们担心了。”
“日出是啥玩意？”
“日出？”我笑了笑，我用的这个词是不是太术语了，“日出，就是太阳早上刚出来，要在山顶上才能看见，所以我昨晚就出去了。”
“哦。”老汉似乎明白了，“那你该让大权跟你去，这里林子深，路不好走，当心找不到路回来。”
我说：“没事的，我有手电筒。这里附近山上的路我这几天也走过，找得到的。”
老汉点点头：“那你吃饭吗？我让老婆子给你热一热。”
我说不了，昨晚没睡好，赶紧补一觉才是重要的。
这一觉我睡到下午。起来的时候，老洪在家劈柴，梆梆梆的，羊已经赶回来，在圈里咩咩叫个不停。鸡也在鸡笼里咯咯咯，狗和猫卧在何玉凤脚下，似乎在睡觉，有点什么响动，狗就一跃而起，猫却只是睁开眼，看看与自己无关，又闭上了眼睛。
小宁妈看见我出来，问我饿不饿。我问午饭吃过了吗？她说早就吃了，有剩的，给你热一热。我说谢谢，她就进厨房去了。我去打水洗脸，精神好一点。
我去帮老洪劈柴，抡了两下斧子，找不到感觉，其实不会，觉得好危险，生怕脱手伤到自己。最后还是打下手，帮他把劈好的柴收在一起堆在墙边。
小宁妈把饭热好了，叫我去吃。我胡乱吃了一碗，自己泡了一杯茶，坐在门边慢慢喝。
下午我去了一趟街上，找到粮油铺子，买了一袋米，一袋面，还有各种调味品。然后让老板给我放着，我晚上过来拿。老板答应了。
天一黑，看着老洪家都进屋了，我假装上厕所，遛了出来，来到了街上。还是在祠堂门口，看到了蹲在那里摆摊儿的刘小林。我走近一看，还是那些东西，包括他昨晚在鬼市上买的玉碗和酒壶。
大哥，你来了。我嗯了一声。
兄弟，我想问你，你平时吃饭是怎么弄？他说他平时只吃馒头咸菜和熟食，因为不能买新鲜菜，他的饮食很简单。
我说，我给你买了点粮食，你把它背回去吧。二大爷让我照顾你，你白天不能出来买卖东西，日子肯定不好过。小林说，大哥你帮我很多了，我也没帮上你什么，跑了一趟鬼市也没买到好东西，那个图有用吗？
我说，我还没看，今天睡觉了，以后拿给古董商看看就好了，也说不定就能买上一点什么价钱。
他拿起玉碗，大哥，我弄的这些东西要是卖给你说的那些买卖人，能不能卖出钱来？我说应该吧。他叹口气，可惜我不能出去，在这儿不容易等到个人，饥一顿饱一顿的，说实话这几天我都没有吃饱，要不是大哥你帮忙......我说你别说了，这没有什么。他似乎啜泣起来。
忽然，他把东西一包，递到我手里：“大哥，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卖？”我犹豫了一下，把那包东西放在地上，对他说：“兄弟，国家有法律，私自买卖文物是违法的。发现文物只能上缴国家。我是个守法的人。不能这样做。”
他一下子默然。我安慰他说：“我会给你想其他办法的。你放心。以后尽量别去鬼市了，那阴气太重，常去对你可能不好。”
说完，我拍拍他，让他把东西收拾起来。我带他来到来到粮油铺子，让老板找来两条长绳子把两大口袋粮食捎在一起，给他放到背上，让他回胡家沟去了。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看书，记起从鬼市上淘到的两本古书，就随便翻翻，幸亏我认得的繁体字比较多，虽然很艰难，但是能看懂。我想以后要是能够潜心写小说，这些故事能够给我一些提示和借鉴的。
看了几页，我想起那幅画。
我从包找到那幅画，看起来破破烂烂，还很脏，但是灯光下看得出来，木轴上有些刻纹，显得庄重与贵气。这一定是那个富贵人家的藏品，跟随主人埋藏地下几百年。那个卖画儿的鬼是从自家的坟墓里拿出来的？还是做鬼商从市场上淘来的。看他那样也根本不看重这幅画，这么说这幅画是没有什么价值的。那这幅画是他自己家的了？
我这样乱猜测，想想自己有点可笑。我为什么还在关心那些孤魂野鬼。
我让二大爷把我账上的钱散给他们，不知道他有没有。
说着，我慢慢打开了那幅画，我愣了。
画面上什么都没有，除了在灯光下看起来泛黄的底色，我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相信自己没有被骗，人家也不是卖给我的，是送给我的，再说是我自己选的，看他对这幅画漫不经心，我认为他应该没有打开过，也许不知道有没有价值，也许他根本就不喜欢。只是因为自己实在没什么东西可卖了，才拿出来希望换几个钱的。
这也没有什么吧。或许在地下埋藏的时间太久褪色了。古代用来画画的颜料制作不像现在这么复杂，褪色的事情是常有的，加上地下很潮湿，书画之类的东西更容易霉变腐烂，何况颜色。
我这样没边儿地猜测，自己也觉得无聊。把画儿卷起来收好，熄灯准备睡觉。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鬼市和鬼曹，以及阴眼。
第二天，老洪要去接三保和小宁。我则在家里跟老成学习削篾条，刮篾丝，编兜兜。有师傅教，似乎不难。农民身上有很多技艺，生活必需，手口相传，令人惊叹，只要你愿意学，一辈子你都学不完。我突然产生这个念头，也为自己找到了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的理由。
还有俩小孩呢。泛滥的责任心逼着我要想方设法把三保和小宁的学习提上去，既然已经帮了，帮人帮到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