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面对太阳，阴影将落在你的背后。”
——惠曼
火热的太阳缓缓落入远方的天际，沉没不见，天空中只有一丝微弱的霞光，把层云映出灰暗的橙红色。云翻卷起又舒展开，像是小憩后醒来的老人，懒懒地伸着腰身，凉风吹过，带来阵阵花香。
叶晴推着单车与何依走在通往未知目的地的小路上。
“不管怎么说，刚才还是要谢谢你救了我。”叶晴微笑着说道。
“不必谢我，我会那么做不过是人的本能罢了，或许如果我有时间权衡利弊的话，就不会去推开你了。”何依清冷地说道。
“你好像和在学校的时候不一样了。”叶晴轻轻说道。
“人都有两面性，叶晴，你不该跟我来。”何依目视前方，声音显得有些冷漠疏离。
“可是我跟你来了。”叶晴看着何依的侧脸，绽放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说道。
“我真蠢，刚才应该记下那人的车牌号码的。”叶晴有些懊恼地说。
“我记下了，还有那个人的长相、穿着。”何依冷静地说道。
“所以刚才你一直没有回击，是因为你在记这些？”叶晴有些惊讶，问道。
“从小被人欺负的孩子大概都有这种特长，可惜，并没有什么用，”何依清冷地说。
左兜右转，叶晴还没看清楚前方是哪里，却已经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叶晴心下一沉，她知道，自己从前的的猜测大概会是真的。果然，趁着几盏微弱的路灯灯光，叶晴看清了眼前那一片广阔的垃圾场，在一个散发着臭气的水塘旁边，隐藏着一个木板搭成的简陋小房，里面透出昏黄的亮光，房子前面堆着一摞纸盒子、踩扁的塑料瓶、废旧的电线、破破烂烂的麻将桌、只剩一个轱辘的老式自行车……在夜晚的掩护下形成一个奇怪而狰狞的黑色物体。
“到了。”何依淡淡地说。
“大部分都不愿意来这里，远远的就躲开了，你不怕么？”何依的声音透着疏离的味道。
“我为什么要怕？”叶晴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尽力装作镇定地说。
“也对，我差点忘了你来过这里。”何依略带嘲讽地说道。
“果然，那天你注意到我们了。”叶晴的心在狂跳，她没有想到何依竟然早已看穿了一切，却能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她觉得自己像被人当场抓住的小贼，脸上火烧一般。
“我比一般人能能够觉察出周围异常的事物，对于一个从小无依无靠的孩子，呵，这算是一种习惯了吧。”何依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古怪笑容，淡淡地说道。
“那你不生气吗？那时候你本可以当场戳穿我们。”叶晴低着头，小声地说。
“生气有用吗？”何依冷漠地说。
“至少它能表达一种情感。”叶晴小心翼翼地说。
“谁会在乎。”何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眼底划过深深的哀伤。
“我家就在这里。”何依冷冷地说道，语调里没有了叶晴在学校听到的那种温和与真诚。
“哦。”叶晴有些木讷地答道，她不太确定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你要进去坐坐，还是回去？”何依伸手要接过叶晴手中的自行车把手，冷冷说道。
叶晴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咚咚的狂跳，看见何依伸过来的手，叶晴使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镇定，说道：“我说过的，我一定要送你到家才行。”
何依看着叶晴，愣了一下，随即回复了淡漠的态度，冷冷说道：“随你便。”说完加快步伐走向前面简陋的木板房。
叶晴推着车，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夜色下，成片的垃圾、幽深的水塘、甚至那个闪烁着昏黄灯光的房子，都显得那么骇人，叶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会踩上什么，老鼠？蜘蛛？还是动物尸体？叶晴往上拉了拉自己的校服拉链，紧紧跟在何依的后面。
何依走到家门前，回身接过叶晴手中的自行车，停下门外。屋里的灯光忽然一下变得明亮起来，一个女人打开门走出来。
迎着灯光，叶晴看见女人发间已有了很多白发，她穿着像是上个年代时候的工服，笑眼盈盈地唤着：“小依回来了。”
叶晴惊讶的回头看向何依，何依忙走上前，笑着对女人说道：“妈，晚上你想吃什么？”
这个女人，自然是何依的母亲。
叶晴端详着眼前的女人——宽阔的脸，慈祥的眼，瘦弱的身躯，黝黑的皮肤，身上穿的灰色老式工服干净整齐。叶晴觉得她和自己见过的中年妇女一样，她不相信眼前的女人竟然有可能是一个疯子。
何依用手遮住额头上的伤，和母亲进了家门。叶晴赶忙上前，微笑着对何依的母亲说道：“阿姨，您好。我是何依的同学，我叫叶晴。”
何母似乎这才发现了叶晴的存在，回过头看向叶晴。
没等叶晴再说话，何依抢先说道：“她是来辅导我功课的，老师说我语文课文背诵的不好，所以让她来帮我。”说着，在身后偷偷拽叶晴，叶晴明白他是怕自己说出他们在校外遇险的事，便不再说话。
“哦，是老师派来的呀，何依，你要好好向人家学习呀，”何母抚摸着儿子的头，又对叶晴说道：“真是谢谢你，有你这样的女儿你妈妈该有多高兴呀。这么晚了，还没有吃饭吧？快进来，和我们一起吃吧。”说着，拉着叶晴的手往屋里走。
何依见状赶忙拦住母亲，他知道叶晴此时一定是后悔跟他来，现在恨不得立刻跑开，逃离这里，更别提用自己家的碗筷和他们一起吃饭了。
可是一时间他却想不出什么借口瞒过母亲，两难之际，叶晴却上前挽着何母的手，微笑着说：“阿姨，谢谢您，可是今天太晚了，我得回去了，我爸妈应该也没吃饭在等我。周末我还会来您家辅导何依功课，等那时再品尝您的手艺吧。”
何母有些懊恼地拍拍自己的头，抱歉地对叶晴说道：“哎呀，也对！都这么晚了，我真是的。何依，快去送送同学。孩子，路上小心啊。”
何依答应着，叶晴向何母说了再见，两人走在灰暗的路灯下。
“刚才，谢谢你。”何依轻声说道。
“谢我什么？”叶晴纳闷地问。
“谢谢你帮我圆场，没有告诉我妈实情，还有……还有……”何依顿了顿，说，“还有你说的周末来我家，我知道你那么说是想让她高兴，才那么随口说出来的，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善良。”
“你妈妈是个和蔼的人，我是不想让她失望，所以才那么说。但是，何依，那句话我不是随口一说就完了的。”叶晴说道。
“什么意思？”何依问道。
“当然是给你补课呀，”叶晴笑道，“我是语文课代表，而且我还是学习委员，何依同学，你的默写可是错字连篇，难道不需要语文老师钦点的小助手一点小小的辅导吗？”叶晴故意用诙谐的方式说道。
“你……不是……”何依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道。
好一会儿，他才连贯地把一句话说完整，何依说：“你没看到我家什么样子吗？”
“看到了。怎样？”叶晴平淡地说。
“大家都不愿意和我来往，你这么做是为什么？叶晴，你在同情我？为什么？因为我只能住在垃圾场里？别人放学后都去打球打游戏，我却只能在一个一个的垃圾桶里拣出瓶子去卖废品？别人都有正常的家庭，有爸爸妈妈，我却只有一个发起疯来连自己儿子都不认得的母亲？叶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说完，何依转头决然而去，路灯下，叶晴孤单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叶晴被何依突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几秒钟后，她才理解到何依误会了她的心意，虽然她的话里没有一丝伤害存在，但是从何依的角度听来，她的话就像是给路边乞丐扔了几毛钱纸票一般的施舍。叶晴忽然感到一阵心慌，可是何依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路的尽头。
“呼——”叶晴深呼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看着远处灰暗的街道，喃喃说道：“叶晴，你这个笨蛋。”
第二天，何依如往常一样到学校上学，他刻意地避开叶晴的目光，冷冷的把语文作业放到叶晴桌上，没有说话，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低头玩着手机。
课间休息，叶晴把郑晓妍叫出到教室外的楼道拐角，小声对她说了昨天的经过。
“你们俩？”
“撞车！”
“校门口！”
“还跑了！”
郑晓妍的大呼小叫招来周围同学们频频侧目，叶晴急得赶紧拉住郑晓妍，叫她小声些。
“你小点声。”叶晴说道。
“天哪，怎么有这么缺德的人！哼！要是我在的话，非得好好教训教训他不可！”郑晓妍愤愤说道。
“车冲过来时我吓傻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当时真应该掏手机报警。”叶晴说道。
“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想什么都没有用。刚才我看见何依了，好像没什么事。而且你们记下车牌号了，应该能找到那个车主，”郑晓妍说道，“对了，你把车牌号码给我，我让我爸帮忙找找那个缺德的男的。”
“还是算了吧，你爸那么忙，而且，受伤的人又不是我，何依好像不想再追究这件事，我也不好做什么。”想到何依，叶晴目光闪烁着，心里很忐忑，她觉得自己往前走是错、往后退同样不对，关于何依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是对的。
“你就是想太多了，成天想这么多不累吗？然后呢？你就回家了？”郑晓妍说道。
“哪能啊，毕竟他救了我，我先帮他把车推回家，然后才回去的。”叶晴说道。
“什么？你去他家了？”郑晓妍尖叫着问道，又惹来周围一众人的注目。
叶晴叹口气，小声说道：“我的大小姐，你能不能小声点？”
郑晓妍倒是无所谓，笑着环顾还在狐疑地盯着自己的众人，大方地挥挥手，对叶晴说道：“知道了，知道了。接着说，他们家在哪儿？”
“就是上回咱们追到的那个地方。”叶晴小声说。
“果然。”郑晓妍说道，“然后呢？你就回家了？”
“何依的妈妈留我吃饭来着，可是……”叶晴说没说完，郑晓妍又大叫起来，
“吃饭！在那种地方！”
叶晴赶忙又拉住她，“你小点声，什么叫‘那种地方’，何依家虽然穷，那也不是他能够选择的，我们不能歧视他。”叶晴说道。
“蜻蜓，”郑晓妍的表情像是在说，‘叶晴你学习学傻了吧。’，“这不是歧视的问题，这是生命安全的问题，你在他家吃饭了？”
“没有。”叶晴白了女友一眼，说道。
“还好还好。”郑晓妍拍拍自己的小心脏，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晓妍，”上课铃声已经响起，叶晴两手拉着郑晓妍，严肃地说道，“你就是在歧视他，你们都这么看待他，这是不公正的。何依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没有像昨天那个司机那样伤害过你们，你们却远远地避开他、排挤他。每个学生都是平等的，我觉得他和我、和你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晓妍，若是你也和那些人一样看待他、歧视他，我觉得，我们可能不太适合做朋友了。”
上课铃声叮铃铃地催促着，叶晴却仍旧站在原地，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说出了压在自己心头让自己辗转反侧、让自己一整晚睡不着觉的话，也许是郑晓妍漫不经心的态度刺痛了她，也许是何依母亲慈祥的眼神触动了她。叶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好友说出这么决绝的话，一时间叶晴头脑中一片空白。
郑晓妍看着叶晴愣了愣，随即扭头跑回教室，叶晴仍旧在原地站着，眼角有泪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