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曹操《短歌行》
没有洗衣机、冰箱、电视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在此之前叶晴从没有设想过,直到生活猛然把她拽入到这冰冷残酷的现实,她才认识到,生活中稀松平常的事物,原来竟这般重要。
没有电视还好说,反正对于现在的何依来说,他根本没有时间拿来消遣浪费。没有冰箱就开始出现问题了——
周末,叶晴如常来到何依家看他,一进门就看见何依正蹲在一个大盆前费力搓着衣服,他的动作略显笨拙,显然,洗这厚实宽大的校服累得他不轻。
“看你这费劲劲儿的。”叶晴笑道,“我帮你吧,你歇会儿去。”
“不用,快洗完了。”何依抬手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微笑着说。
“那我给你接水吧,你家就这一个盆呀?”叶晴四处寻摸着打算帮何依接一盆清水来投洗衣服,可四周都没看见有另一个盆的影子。
“洗衣服的就这一个。”何依终于搓完了的厚重的校服,费力地拧干衣服里的水分,叶晴见状赶忙跑过来帮他。
“以后这校服你别自己洗了,多累呀。”叶晴帮着何依接了满满一盆的清水。
“你给我吧,我拿家里洗衣机洗。”二人费力的把盆搬到地上,叶晴累得气喘连连。
“你妈不说你啊,突然多出一件校服来?”何依笑着说。
“嗯……也是,没事儿,那就拿到郑晓妍家,反正她们家就她一人,也没人管。”叶晴笑道。
“还是算了,好歹一周就洗一次,累点就累点,好在我还年轻,没事。”何依用清水洗净了衣服,拿来衣架晾上,回身笑道。
“这又是何必呢?她不会介意的,你放心。”叶晴走到何依身边,轻声说。
“我介意。”何依望着叶晴,淡淡地说道。
“可是……”叶晴望着何依严肃而笃定的神情,没有再说下去,她知道何依的自尊心有多么强烈,她明白何依是宁愿自己饿死也不肯屈身乞求嗟来之食的人。只是,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举手之劳,叶晴不明白何依为何反应如此决绝。
何依洗完了衣服,又开始匆匆准备起午饭,他从一个背阴的角落拽出一个纸箱子,拣出几颗土豆、胡萝卜,还有一根干瘪的黄瓜,又从旁边一个纸箱子里抱出一颗大白菜,匆匆拿进厨房。
叶晴惊讶地望着那盒子里略显狼藉的蔬菜,盒子里有一颗有些发黄的洋白菜、一袋豆芽、一颗干瘪的葱还有几头已经长出芽的蒜。
最惊讶地要数纸箱子旁边立着的一袋速冻饺子,说它是速冻饺子实在是太过恭维它了,那一袋饺子早已化成一坨畸形的固体,软塌塌地沉在袋子底部。一旁的面包直挺挺地立着,仿佛在嘲笑饺子的滑稽。
“你家……”叶晴刚要开口说你干嘛不把饺子放冰箱里,忽然想起何依家根本就没有冰箱。
“什么?”何依从厨房探出头问。
叶晴把自己的话又触及到了何依的自尊,生生把剩下的话咽回去,赶忙转移话题,接着说道:“额、我说你家的碗放哪里了?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你坐下歇会儿吧,要不出去走走,现在外面比以前倒是清静多了。”何依在厨房切着菜,冲叶晴说道。
“哦。”叶晴答应着,在屋里四处闲逛,屋子里没有平常生活所能见到的大多数家电,甚至连个电风扇都没有。卧室只有一张木床、一个衣柜,显得很空旷。客厅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十几个整齐码放、堆成山高的纸箱子。叶晴觉得如果在屋里大声说话,大概都会有回声。
叶晴望着这个破败而又整洁的家,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忧伤向她袭来,将她掩埋,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叶晴离开何依的家后,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郑晓妍的家。
郑晓妍吃着零食看着肥皂剧,听见有人敲门,惊讶的发现来人是叶晴,笑盈盈地开了门,嬉笑道:“今天真是新鲜,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不陪着男朋友了?”
“一边去,别胡说。”叶晴笑道。
“喝点什么?”郑晓妍把叶晴迎着屋,走到冰箱前找寻有什么吃的。
“可乐?橙汁?哟……冰箱里竟然还有酸奶,我怎么不记得我没过酸奶,过期了没。”郑晓妍翻着冰箱,嘀咕着。
叶晴换了拖鞋,坐在沙发上,嬉笑着对郑晓妍说道:“别找了,我不喝。我今天来是找你借钱的。”
郑晓妍最终还是选定了可乐,拿了一瓶递给叶晴,顺势坐在叶晴身边,狐疑地望着她,打趣道:“找我借钱?我长得很像钱袋么?”
“我认识的人里面,就数你最像钱袋了。”叶晴笑道。
“要多少?”郑晓妍懒懒地说。
“两千。”叶晴说道。
“两千?你要干嘛去呀?”郑晓妍惊异地叫道。
“也许两千都不够,可是我现在能借得起的就这么多了,再多,估计我就还不上了。”叶晴苦笑着说。
“钱你不用担心,什么时候还我都无所谓,反正我爸妈每月给我的钱也多,不差这点钱。可是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呀?”郑晓妍巴巴地问。
“哎呀,你就别问了,反正多年的时候我有了压岁钱就还你。”叶晴支吾着说。
“不行,你不说我就不借。”郑晓妍摆出大小姐的架子,固执地说。
“你……”叶晴语塞,犹豫了一会儿,向她说明了缘由:
“你不知道何依现在的生活有多苦,他家连冰箱都没有,别说冰棍了,买的速冻饺子都只能是放在屋里阴凉的地方,化得成一个疙瘩。”叶晴忧伤地说着,“他家的那些亲戚把洗衣机也搬走了,现在他只能手洗,你没洗过,当然不知道,洗完衣服还得拧干,这么厚的校服,拧了半天还是滴水……”
叶晴缓缓说着,郑晓妍听得楞楞的,张着嘴许久才说道:“原来你是为了他。”
“蜻蜓,这事你管不了,别说现在你们俩什么都不是,就算你是他女朋友,这些事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郑晓妍焦虑地劝解着叶晴。
“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吧。”叶晴忧伤地说,“我知道钱很重要,可是世界上的事并不是都能用金钱来衡量的,我不知道我与他是不是能够走到那一步,可是我知道的是这件事我如果不做以后一定会后悔、会难过。晓妍,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望着叶晴悲伤的眼神,郑晓妍的心茫然了,她点了点头,缓缓地说:“诶,真是败给你了,行,钱我借给你。”
“谢谢。”叶晴轻轻微笑着说。
周一的课程平淡无聊,学生们昏昏欲睡地熬过上午,到了中午午休,一个个精力充沛地去吃饭、打球。
叶晴依旧与往日一样,要与何依一同去校外吃午饭。二人并肩下着楼梯,一个女孩从后面追过来,绕道何依身边,略有些紧张叫道:
“何依哥——”
叶晴回头看,原来是隔壁班的女生,张小雪。
“小雪?吃饭了吗?”何依温和地微笑着问。
“嗯,还没。”小雪偷偷瞥了一眼何依身边的叶晴,塞给何依一瓶果汁,羞涩地说道,“何依哥,这是我给你买的。”
何依并不打算收,刚要把果汁还给她,小雪却红着脸匆匆跑开了。
望着张小雪远去的身影,何依有些尴尬,又怕叶晴多心,正想辩解,叶晴却先开了口:
“看来某人很喜欢你呢。”叶晴嬉笑着打趣道,心里却像卡了鱼刺一般难受,但她选择掩饰自己的伤心,她和他只是朋友,她没有资格奢求太多。
“可惜,我不喜欢她。”何依淡淡地说道,随手把果汁放在楼梯旁的窗台上,头也不回的走了。
叶晴古怪地望着他,回头看看那瓶被遗弃的果汁,匆匆追上何依的脚步。
“这就怪了,你上次不是还说挺喜欢她的吗?”叶晴追上何依,试探着问。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何依奇怪地问。
“老早以前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吧,反正你说过,怎么突然不喜欢了?”叶晴多么想听到他说‘我不喜欢她’,叶晴进一步继续问着。
“中午吃什么?”谁知何依突然转移了话题。
叶晴心里空落落地,懒懒地答道:“随便。”
何依笑道:“你这丫头,回回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像个饿狼,今天怎么了?让霜打了?”
叶晴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里,没有说话。
“盖饭我是吃不起了,要不……”何依想了一会儿,说道,“好久没吃煎饼了,要不咱们今天去吃煎饼吧?”
叶晴微微笑着,说:“听你的。”
叶晴心里清楚,盖饭十元,煎饼三元。十元的午饭对于何依来说已经算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了。当然,叶晴有能力请何依去吃十元的盖饭,然而她没有选择那样做,因为叶晴比谁都了解自尊心对于何依是多么的重要,他比任何同龄人都更加敏感,一句不经意的话,一个稍显冷漠的态度,都会让他感受到疏离、伤害。
叶晴小心维系着二人的关系,保护着何依脆弱无依的心灵。此时的他像一只枯叶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叶晴小心呵护着他的翅膀,静静守候着,有一天他展翅飞翔……
吃晚饭,二人相伴回到教室,刚一进教室,屋子里的人‘呼啦’一下涌了上来,围在叶晴与何依四周。
他们有的拿着信封,有的拿着彩色纸包着的盒子,凑在何依身边。
郑晓妍挤过人群,站在最前面,对何依笑着说:
“你可回来了,我们等了你好半天呢。”
何依有些纳闷,沉默着望向郑晓妍,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听说你家的情况以后,发动了一场募捐活动,同学们都积极响应,从家里拿来好多东西呢。”郑晓妍兴奋地说道。
叶晴这才注意到教室后面堆放着一些电风扇、折叠椅,还有厚厚的几摞旧书。
叶晴有些紧张地瞄了一眼何依,果然,何依紧紧皱着眉,冷冷地望着郑晓妍,没有说话。
喧闹的人声渐渐平息,同学们见何依不发一言,开始议论纷纷。
郑晓妍显得有些尴尬,强撑着脸上微笑,说道:“何依,大家都是想要帮你,你倒是说句话呀。”
“我不需要。”何依的声音如冰一般的冷漠,冷冷地扫视过窃窃私语的人群,决绝地转身走出教室。
郑晓妍楞在原地,气急反笑,讽刺地瞪了一眼何依远去的背影,撇了撇嘴:“哼,不要就不要呗,摆什么架子,好心当成驴肝肺。”
叶晴顾不上埋怨女友的自作主张,匆匆追了出去。
走廊里、楼梯上、大厅里,叶晴四处寻找着,却没能找到何依的影子。
她匆匆跑出教学楼,来到操场上,四处张望。在操场尽头,一个熟悉身影独自靠着墙站着,望着那萧索而固执的身影,叶晴有些犹豫,毕竟何母去世的事情是她告诉了郑晓妍,她害怕他会责怪自己。
叶晴踯躅着慢慢挪动着步子,忽然见到一个穿白衬衫的女生跑到了何依身边,二人似乎在聊着什么,迎着阳光,叶晴看到了何依脸上洋溢着温和的笑容。叶晴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轻轻地抽痛着。她看清了那个白衬衫的女孩,她是隔壁班的,张小雪。
叶晴远远地望着,没有再往前走。
忽然何依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抬头望见在远处发着呆的叶晴。何依撇下张小雪,跑过大半个操场,匆匆赶到叶晴身边。
见他跑得气喘连连,叶晴有些窝心,微笑着说:“看你,慢慢走不就好了,跑这么快干嘛?”
何依呵呵笑着说:“怕你等得着急。”
“刚才那件事……”叶晴支吾着,不知该怎样解释。
“那件事是郑晓妍的主意,其实我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叶晴磕磕巴巴地说着,“可是……是我告诉她你妈妈的事情的,我知道那是你的隐私,我不该告诉别人的,对不起。”叶晴摆弄着手指,低着头不敢看他。
“我没有怪你,别放在心上。”何依淡淡地说。
“可是……”叶晴还想说什么,却被何依的话打断,何依轻轻叹着气,淡淡地说道:
“我一直以为原来的生活已经糟糕到了几点,从小到大,一路走过多少坎坷荆棘,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却没想到,生活还可以把我摔得更惨。妈妈离开以后,我的世界塌了,即使在家里,在四面水泥墙的遮蔽下,依然感到无助和恐惧。我的感受你不会明白的,我无法苛求你了解我的感受,所以,我不怪你。”
叶晴怔怔的望着何依落寞的侧颜,他的话像刀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多少次,叶晴尝试着走进他的世界,多少次努力了解他的内心,然而最终,她却只能在他的世界外围徘徊,他的心上了一重又一重锁,她进不去,只能在门外,黯然神伤。
“我不了解你的感受,但是你可以告诉我你的感受,让我了解。”叶晴有些不甘,有些难过,落寞地望着他闷闷地说。
“我当然知道钱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可是我不想为了钱卑躬屈膝、强颜欢笑,我不想从此矮人一头,被人瞧不起,被人当做一个异类指指点点……”说到这里,何依显得有些激动。
“何依,你知道吗,只要你自己不看轻自己,世界上是没有人能够瞧不起你的,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若你坚定本心,那么外在世界里就没有人能够改变你、干扰你。”叶晴柔声说着。
“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能够改变什么。‘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也许,何依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悲伤。对于这所有的一切,我无能为力,你又何必在意。”何依淡淡地满怀忧伤地说着。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看到你难过,我又怎么能够不在意。”叶晴轻轻微笑着,那笑容仿若三春湖水,轻抚大地,送走纷乱的烦忧,带来让人心静的安宁。
何依定定地望着眼前娇弱的少女,清风徐来,吹起叶晴额前的刘海,她甜甜的笑着,迎着阳光,何依似乎看到了她背后的一双金色翅膀,明媚耀眼的阳光刺痛了他满是疮痍的心。何依皱起秀美的眉,抬手攥紧叶晴的肩,把她推向墙角,淡然地说道:
“你读过叔本华的《要么孤独,要么庸俗》吗?”
何依的态度漫不经心,手上却用了很大的力,叶晴被他抓得生疼,却默默承受着,恬淡地望着他说:
“我都忘了你的政治曾经是差点得了满分的,可是,哲学一直不是我的强项,叔本华……当然没读过。”叶晴淡淡地说。
“我只是觉得书里的有些道理说得一点不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是从众的,大家做什么,他们就自然而然的去做什么。大家怎么想,他么就不假思索的怎么想。长此以往,思维陷入了惯性,甚至放弃了思考,只是莽莽撞撞地随着别人的步伐亦步亦趋。”何依淡然地说着。
“我害怕成为那样的人,我害怕在人群中迷失了自己的本心,所以,我选择了远离人群,远离喧嚣。呆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守着一份安然的孤独,对人群的喧闹狂欢不屑一顾。渐渐地,孤独成了我的习惯,或许吧,现在的我害怕人群,害怕别人的给予和关心,我害怕自己会对于那些温暖产生依赖。因为,我知道,别人的给予和关心总有一天会悄然消失,毫无预兆的停止他们的爱与付出,就像和同伴共用一把伞走在雨中,在大雨瓢泼的时候,突然你的同伴撑着伞离开,把你一个人丢在雨中。”
望着远方,何依目光迷离深邃,叶晴恍然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十几岁的高中学生,而是更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定定地望着远方,回首半生,感慨着离去的韶华,叹息着流逝的岁月。
何依没有察觉叶晴眼中的惊异与痛惜,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低声倾诉:
“我害怕那样的情景再一次发生,所以,我宁愿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接受旁人的援助和温暖。自己走在雨中,虽然很冷,但是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这样了,至少我不会再被人无情抛弃,至少我的心不会再受到伤害。”
直到这一刻,叶晴终于看清了何依那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他终于卸下了层层伪装,冲破内心一重一重的心锁,说出了他最真实的感受与体会。
叶晴终于明白,何依远远没有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坚强,在他的层层伪装下,他只是一个受了伤害彷徨无措的孩子。在每次受到伤害之后,伤口匆匆结了痂,然而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治愈,伤口在看不见的深处一点点溃烂,腐蚀着周围的血肉,也吞噬着他的内心,直到伤痕布满他脆弱的心,让他渐渐失去爱与信任的能力,孤独地徘徊在人群之外,不敢走近。
这一刻,叶晴无论想要说什么,都显得太过苍白,毕竟她没有体会过他所经历的磨难与痛苦,她是一个活在阳光下的旁观者,她不了解孤独一人走在无尽黑夜是一种怎样的感受。所以,她只是默默地站着,默默地望着他眼中的绝望与悲伤,默默地承受他的愤怒与不甘。
层云遮蔽了耀眼阳光,投下一地灰白。阴影处,男孩倔强地死死握住女孩柔弱的肩膀,女孩固执地不吭一声。
风卷起残叶,在这深秋的午后,谁的心细碎成沙,又是谁的心散落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