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鸡蛋腻得难以下咽。彼得草草吃过早饭,准备开始一天清闲的生活。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下去多久。对于一个警官出身的人来说,最难过的莫过于无所事事地待着,一天又一天过去,他与世隔绝。此时的彼得宁可来上一段惊心动魄的伟大冒险,旧时代的电视游戏“地狱星”已经被他在机械手难以抓握感应器的劣势下通关了两次,如果麦克哈迪也像这样容易对付就好了。
彼得懒洋洋地瘫在那里,完好的那只手里攥着手柄,电视屏幕上显示着一行字:“神现身干预,你没有敌人!”代表着他再次通关“地狱星”的隐藏关卡。第一次出现隐藏关卡时彼得觉得很刺激,然而那个画面很快就没意思了,如今,他这一辈子也不想再碰这个游戏了。
他发现自己在回忆前些日子的那段冒险。一个星期过去,回忆却越来越清晰,但是许多片段仍模糊不堪,就好像一盘录像带被人压缩过又作了快进处理。留在脑子里的,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镜头和黑影手中那令人痛苦不堪的刀刃。彼得从未面临过如那般巨大的压迫感,比黑夜更加黑暗的影子,那般厚重,又那般轻盈。这力量与人类的极限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而熔炉竟曾经与这种东西为敌。老上司的胆识超乎彼得的想象。然而熔炉就这样抛弃自己的行为让彼得心有不甘。这里面有蹊跷。他断定,却看不到摩尔拜公司的说法有任何破绽。
我换上了最敏锐的眼睛,它却不能助我看透层层迷雾。彼得沮丧地想。
绿色的人造透镜上浮现出此刻彼得所处的位置:这里是摩尔拜城外的某个角落,虽然他被允许活动的范围小之又小,但是电子眼告诉他此地是个庞大的地堡——像个密闭的监狱般沉在地下一千五百米处,墙壁是一种无比坚硬的硅聚合体,彼得曾试图用电钻在上面留下痕迹,得到的却只有噪音和火花。看来能够摧毁这种物质的东西只有激光。
想到激光,彼得不禁微笑。他一早就听说过激光武器,但是谁能想到自己手中的激光武器,居然是要靠欲望来激活的呢。他曾竭力压制自己的欲望,却被告知性激素是那种强大武器的能源,真是莫大的讽刺。
两天前,彼得得知每天负责给他做身体检查的助手医生叫作张唯。一个典型的中国男孩,戴着一副眼镜,一脸书生气,讲话带着中国南部的口音。这张唯声称自己没有按摩尔拜市的规定申请一个英文名字,他在中国办理星际移民手续时所用的名字就是张唯。当然这是不可信的,彼得比谁都要清楚,身份证明上必须注明有效的英文代号,否则将无法在一些只能识别英文的机器上登录这个人。彼得推测,这年轻人是摩尔拜公司秘密地从地球上运来的,可能还不止他一个。彼得断定,摩尔拜在这地堡里所做的事情见不得光。
摩尔拜公司作为电子巨头,一贯在市民眼中拥有良好的形象,可警署里的资料表明这个公司就像个冰山,展露在外的只是精心打造的温暖表象,其本质却隐藏在复仇者集团的海平面下,一如蓝玫本人。即使在欧罗马星这种金钱至上的政治环境下,摩尔拜公司的存在还是让人不安。
他的手表到上午九点二十时开始剧烈震动起来。这是闹钟,提醒他赶去手术室进行身体检查。
彼得套上一件肥大的绒衣,拖着脚走出房间,他的胡子已经像杂草般在两颊上聚集起来,出于某种原因,他的房间内没有剃刀等利器,而墨尔林尼在这方面的态度又很坚决。真是有趣。彼得暗自想道,我全身上下布满了危险的武器,还差那一把剃刀?
他推开手术室的门,一股浓烈的药水气息扑面而来。张唯正在那里等着他,旁边站着墨尔林尼的女助手,论资历应该是与张唯差不多的,看来,李医生今天不在,也许去做什么生物学的研究了吧,彼得对此无意过问,却忍不住注意到两个助手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阴影。
“张警官。”张唯看到彼得进来,露出笑容,客客气气地打着招呼,旁边的女人也对他笑了笑,两个人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刚才也许是因为光线的关系。彼得对自己说,却暗暗提高了警惕。
“感觉怎么样?”张唯微笑着问道。
“好极了。”彼得笑着说,“这可是我手术以来感觉最好的一天。”
女人微笑。彼得每天都这么说,这是实话,机械手臂和那只神奇的假眼带给他的不适已经几乎完全消失,加上彼得不断地发现电子眼的新功能,这些足以使他心情大好。他有信心在将来用这些科技产品来代替原本的手臂和眼睛——甚至更好。
身上的刀伤在逐渐愈合,无菌的环境让他的伤口免于感染。张唯拉起绒衣的袖子,仔细查看了电钻和手臂处肌肉的接口,用透视镜观察了骨骼的愈合状况,然后宣布一切正往好的方向发展。
“等一下我会为你做眼部手术。”小伙子自信满满地说,“这是这一周期的最后一次手术,如果顺利的话,你的眼睛从明天开始就会变得像原来的一样。”
“不太可能。”彼得说,“我原来看东西可不是绿色。”
张唯一愣,尴尬地抿了抿嘴唇,说道,“不好意思,张先生。我的意思是——”
彼得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放在心上:“我只随便一说。”张唯看上去松了口气。旋即站起身来:“我去准备一下。”他说,然后大步走出房间,留下彼得和身穿白褂的女人站在那里,她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这女人名叫王若雪。电子眼显示出她的背景资料:二十七岁,毕业于摩尔拜医学院,她的导师正是墨尔林尼。看来她是这位了不起的医生的嫡系之一。摩尔拜的学校都是这样,那些年轻人最开始跟随的人往往也会是一生的导师,而这些导师则会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助手。
“名字很好听。”彼得尴尬地望向对方,不自然地说。
“谢谢。”王若雪笑了,看来她明白那只电子眼的作用。
彼得也笑了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碰过女人了——是一个月?还是四个月?这要看站在谁的角度。总之,他不禁注意到面前这位女医生很漂亮,右手的电钻尖端亮起了微弱的光点。
对于这个令人难堪的变化,王若雪却似乎并不在意,相反,彼得却条件反射般地缩回了机械手。
“你怎么了?”王若雪双眼一眯,问道。
“没——没什么。”彼得只觉得气氛越来越尴尬。该死的,如今的我连语言也有障碍了?彼得在心里骂道,一边下意识地瞟向刚才张唯离开的那扇门,突然意识到某个地方不大对劲。
既然是张唯为彼得的手术主刀,那这个王若雪就势必要做他的助手,此刻也应该去作消毒处理,为手术做准备才对。如果王若雪不是张唯的助手,她穿着一袭白衣出现在这里干什么?电子眼中的微型电脑飞快地运转,原来,在张唯主动告知他自己的姓名之前,电子眼并未给出关于这年轻人的任何资料。这意味着什么?
这时门开了,彼得慌忙望向门口,只见张唯一个人推着装有那些消过毒的器具的推车走了进来,他已经戴上了口罩,一双一次性塑料手套揣在白袍的口袋里,看上去已经准备妥当。
墨尔林尼每次为他做手术,总是有几个助手在旁边帮忙,其中就有张唯。他何以靠自己一个人完成同样的手术?更让彼得不解的是,张唯准备就绪之后,对王若雪说道:“王小姐,手术即将开始,请回避一下。”好像她不是医生而是再平常不过的旁观者。
王若雪倒也听话,整理一下衣服优雅地走出房间,彼得注意到她脚上穿的是平底鞋,鞋底沾有泥土。土是红色的,这意味着这地堡的位置已经接近恒温区边缘。
张唯目送女孩走出房间,到门边确认了一下门已经上锁,然后微笑着望向被他这一连串举动搞懵了的彼得,示意对方坐下。
“我以为应该躺着才对。”彼得警惕地说。
“没错。”张唯赞同,“可是在那之前,我们有些事情需要谈。”
他的口气不像是在开玩笑。彼得彻底蒙了,他绞尽脑汁回忆以前和这个年轻人的过节,却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正如看上去的那样纯洁。
“谈什么?”
“公务。”
“怎么——”彼得结舌,“这就有任务需要我做了吗?”
“不。”张唯笑道,那副书生气的眼镜反射着灯光,让彼得无法辨认下面的眼神,“这么快就忘了啊,张警官。是警署的公务。”
彼得恍然。同时感觉全身一震,“警署的公务?”
张唯从衣服内衬的口袋中摸出一块黑色手表,然后紧握右拳,放在自己的额头。“星际司法警署特警,二级探员。”
彼得眉头紧蹙,这小子是真的警察,还是来试探他的?蓝玫手中明明有熔炉签署的除名文件,既然他已经被除名,警署为何还要派人跟着他?可能性太多了,他不敢贸然答话。
“你的真名是什么?”他问道。
“那不重要。”小伙子毫不犹豫地说,“在这次的任务里,我就叫张唯。”
“摩尔拜的地堡犹如铜墙铁壁,你是如何混进来的?”
“我知道。”张唯严肃地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觉得我是摩尔拜的人,说这些是为了试探你。”见对方没有否认,他继续道,“那无关紧要。我并不是来让你回归警署的。倚天轮把你的死亡证明寄给司长时,我碰巧在场,我也知道你没有死,摩尔拜要利用你来做什么特殊的事情。于是我第一时间与司长取得了联系,他将计就计签署了文件,在内部却没有将你除名。”
“他为什么这样做?”彼得问,却隐约猜到了答案。
“你的残疾不可挽回。”张唯说,“但是你的新任务却更艰巨也更有价值——你将被指派一项绝密任务,你将成为熔炉大人的眼睛。”
“你指的是这只眼睛?”彼得指着自己原本是左眼的地方,那里如今镶嵌着一枚绿宝石。“我的眼睛确实神奇,但它仍然看不穿很多事情。”
年轻的医生笑了。“它不需要看穿。我虽然也是探员,可我作为一个普通的医生,无法接触任何内幕的东西。而你却可以。我会在你的眼睛里做一些改装,刑侦司能够通过它共享你的视野。张警官,打开你的手表,在标注有‘刑侦司备案’的目录里有熔炉大人给你的留言。你也可以通过这种方式与我取得联系。等等,”他看见彼得把手伸向腕表,慌忙制止道,“你要等到从地堡出去之后再看,因为这里的每个房间都有监控设备。我买通了王小姐,对她说我要瞒着李医生研究一下你的电子眼,同时屏蔽了监控。如果我们占用太长时间的话,恐怕会引起怀疑。”
彼得皱了皱眉,同时眼睛警惕地四下扫视着:“你这样直接说出来真的没问题吗?”
张唯笑了:“当然有问题。公司用他们的科技优势监控着这地堡里的每一件电子设备,但正是由于科技的高度发达让他们忽略了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口耳相传的交流方式。他们对此几乎束手无策,只能派遣得力人选对目标进行监视。”
“来监视我的是谁?”彼得问,接着听到了他预想中的答案。
“就是我啊,张警官。”张唯说着,从推车里翻出一个医用储物箱,眼睛望着手术台,“躺上去,张先生,手术这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