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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恩狄斯小镇

恩狄斯小镇

恩狄斯小镇,文艺青年的聚集地,有世界上最特色的酒吧一条街,也有外界百年一遇但在这里却夜夜不曾缺席的血月,有浪漫多情的小镇青年,各种肤色的人种,即便语言不同也能靠着比划生活得轻松美满,每个人都好像没有忧愁,就连乌龙都散发着甜蜜的巧克力香气。在这里生活的人们,自给自足,形成了独特的互市贸易,没有贫富差别,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而偶然流到外界的照片无不彰显着这个小镇的美好。有人说,恩狄斯,就是地表上唯一的天堂,一个只要来了就舍不得离开的地方。

吉野是个没有根的人,一生的梦想是追逐从未见过的风光,所以即便恩狄斯小镇在地图上根本毫无踪迹可寻,他依然找到了这个地方,临行前,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留言说,我是上帝的使者,派来用镜头记录这时间的喜怒哀乐。他从见到恩狄斯小镇的第一面就为之着迷,然而遍寻全网竟然未能找到哪怕一点线索,没有人知道那些神秘而美好的照片从何而来。

直到那日,一封神秘的信件悄然寄到了家中……

“我要去找他了,顺便还能给你们代购点东西,但是我觉得你们可能需要先给我攒点路费。嘿嘿嘿。”

群里不知谁带头发起了一堆红包,点开一看都是三毛两毛,阿润美滋滋地点开,一边笑骂姐妹团抠搜搜的,一百块都不给我,不要想我给你们带礼物回去啦!大概是习惯了阿润一次又一次的追夫之旅,这一次不过是又一次已经预料到的无疾而终,很快阿润出海的话题就淹没下去,却没有人记得阿润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说,如果我不回来,一定是我和他幸福的流浪去了。

吉野对于阿润来说,是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阿润对于吉野即想做灵魂上的知音,又想做俗世的伴侣,但对于追求极致的人来说,这两者本身就是相悖的,可是阿润不相信,某种程度上阿润和吉野一样,是追求极致的人,只是他们追求的极致不是彼此的极致。

可是吉野需要阿润,阿润心里觉得吉野需要她,又不需要她,偶尔需要她,但大多时候不需要。正是这样矛盾的情感让阿润非常没有安全感,她觉得她还没有把这个人完全抓在手中,所以她要到处追着他跑,让他眼中时时刻刻都有自己,一刻都忘不掉,不让别人有丝毫可乘之机。

吉野比阿润想象的那样需要她,尽管他没说出来,可是他拍了照片、看见某个景色,他都想第一时间告诉阿润,也仅仅只有阿润能够理解他,追逐他,两个人爱吃一样的食物,喜欢同样的东西,甚至早饭的时候都爱吃糖心的煎蛋……就连吉野自己也说,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阿润更爱他的人了,甚至找不到两个人不在一起的理由,可是他们还是没有在一起,起码吉野并没有正式说到爱这种词,也并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他觉得自己很渣。

吉野是在八月十五的这一天登岛的,阿润就在他的后一艘船上。

吉野激动地用相机代替眼睛记录一切,丝毫没有发现阿润的踪迹。

而阿润也没有注意到,整艘船上那看起来并没有因为来到世外桃源而有半分欣喜的船员,以及不知何时消失的信号。

还未登陆,远远便能看见一个没正行坐在港口上的墨镜男人,虽然一副沙滩躺的做派,但眼睛是一直盯着船的,也不知道那副墨镜背后,藏着怎样的神情。

对于吉野来说,墨镜是他在恩狄斯小镇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他的民俗实在符合吉野对世外桃源与烟熏火燎的想象,精神和物质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当他看见这个小四合院的那一刻,他想到了阿润,并且一瞬间脑子里过了无数两个人在这里生活的画面,沧海桑田仿若一生。

墨镜叼着烟说我这也算有正室和侧室了,吉野笑着说了句胡闹,就感觉身后笼罩了一片阴影,就像大树轰然倒塌,还未等吉野躲避,雷鸣般的声音就从头顶传来,几乎打穿了头盖骨。“哎呦真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墨镜一看哎呦一声,调子里掩饰不住的欢喜,吉野眼看着头顶一片乌云划过,一个沉甸甸的会喘气的云朵就飘到了墨镜的手上。

“莫叔叔,爸爸找到了新租客,阿润阿姨,”“叫姐姐。”被揭穿的阿润从身后冒出头来,打了吉野一个措手不及。

吉野接过了阿润的行李,十分乖觉地搬进了自己的屋子,脸红得像刚刚被调戏了的大姑娘。

四合院是墨镜的产业,周围的人混得滚熟,一条街上,跟谁都能唠两句,大姑娘小媳妇都能调笑一番。

正屋是墨镜自己的住处,右侧厢房是绿巨人大个儿和女儿小点儿的屋子,左侧的套间自然就留给了吉野和阿润。为此墨镜讹了吉野三顿红烧肉。

恩狄斯依山傍海,格局整齐,没有高楼广厦,一户户四合院十分规整地将整个岛割据成棋盘,统共不过一万个平方米,吉野在这里的第三天就走遍了整个镇子,三天三遍,好像每一天看都有不同的景象,就连日出日落都看不够似的。

日出时,磅礴却不薄情,坐在山顶能够感受到光阴从皮肤上割裂的刺痛与快感,感受渐变的光芒从眼皮上晕染的温度,吉野第一天早上竟然忘记拿起相机,他像一座雕像,膜拜在大自然伟大的恩赐之下。

世界上果真有如此浪漫又充满尘世烟火气的地方,吉野喜欢这里,就像没有脚的鸟找到了归属,即便葬身于此,也当是死得其所。

阿润跟着小点儿跑遍了整个恩狄斯小镇所有的零食摊子,有时拿钱,有时唱个歌便能得两个糖果,阿润一把好嗓子很快就为小摊吸引不少食客,说来还是摊主赚了,还没几天热情又多情的恩狄斯人便找上门来献花示爱了,更有不少酒吧老板寻了信来请她做酒吧驻场,阿润看着吉野假装不经意却竖起耳朵偷听的样子,欢喜得样子连马尾都生动起来,当夜美滋滋地跟着人家去了酒吧。

看家歌曲就那么几首。墨镜一边哀叹真真命苦,要伺候好几个孩子,一边推着嘴硬心软的吉野追了出去。

恩狄斯小镇的酒吧一条街十分繁华,带着上世纪的慵懒与仪式感,浪而不淫,散漫中又肃然,恰到好处的包容让人舒服又不至于放荡形骸。

吉野跟着进了酒吧这才看见阿润,丝绒长裙托起她小巧的身子,歌喉婉转,姿态动人,他没想过原来阿润也能这样夺目,他太习惯了她的存在,也习惯了光芒,一旦当她普照到别人的时候,他才感觉,原来,被别人分走哪怕一分一秒的光芒都足以让他在冰冷的寒夜中冻伤。阿润俨然成了酒吧的公主,老板看着舞台上耀眼的女孩说,今天的酒水他请,热浪掀翻了屋顶,最后整条街都活了起来,将舞台挪到街道中央,整个镇子的青年都来载歌载舞,民族舞、芭蕾舞、草裙舞、群魔乱舞,阿润拿着话筒游走在街道之间,精灵的声音透过头顶船样在恩狄斯小镇的上空,所有人沉浸在歌舞的海洋里,大个儿驮着小点儿举得老高,五色的酒啊,飘香的烤羊肉啊,还有年轻男女们热辣的扭动和令人脸红的调情。

恩狄斯小镇再一次沦陷在了欢乐的海浪中。

吉野双眼通红地从一众小伙子中拉出了喝得正酣的阿润,女人的酒香从每一寸肌肤上渗出来吉野远远就醉得发晕了,想一口饮下去,又怕牛饮错失美好风味。

最终的日子,吉野仍能记起这一夜阿润盛开如花的裙摆,和高原红似的脸蛋,她一口大白牙傻子一样笑起来,醉猫一样没有半点力气被拉着跑遍了全镇的街道,累到脸色发白也没停下脚步,冲出人群,像两颗小炮弹一样向小岛的最边缘冲去,这里已经三三两两坐着等待日出的情人,肤色不一,心情不一,性别不一,但爱情就应当毫无理由地不可思议。

阿润气喘吁吁地看着吉野,冲出人群的那一瞬间,她回过头去看灯火芳华感觉自己心头郁郁之结瞬间放下了。

日出之初,四周静谧无声,所有人席地而坐,屏息等着世界上最美的日出喷薄而出的那刻,突然一声低弱的鸣叫声打破了初晨的宁静,在人们骚动起来之前,一声声鸣叫接连放大逼近,最终在海平线上,催动海天之间那动人心脾的圈圈涟漪,紧接着一只又一只奇妙的生物冲破水面,一跃而出,头顶初升的太阳,金色的海水激荡飞扬,头长犄角的海洋生物拍着水花羽化飞升,所有人都为这自然界最伟大的奇迹所震撼,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欢呼。

吉野附身亲吻阿润眼中倒映的流光,虔诚如教徒。

第二天回来的时候,阿润披着西服拉着吉野贼头贼脑地探进门,正好撞见早起刷牙的墨镜,这老油条叼着个牙刷还能咿咿呀呀笑出猪叫,笑得欣慰又不怀好意,叫吉野把牙刷抢走扔到了垃圾桶里,当下含着一嘴泡沫吐得满天飞,追着吉野大有不死不休之势,阿润在一旁和小点儿一家吃着油条豆浆,笑得前仰后合。但在被小点儿追问昨晚干什么去的时候,差点被豆浆噎死。

这鸡飞狗跳的生活,你所向往的和我所逃避的,全都在这里一一遇见。

美到令人流泪的溢彩景色,载歌载舞的无忧生活,没有人为金钱而烦恼,甚至连吵架也无,每个人都善解人意近乎慈善,就连梦里的乌托邦都未出现过这样景象。

阿润说,日子再美,总有尽时,人呢,估摸是贱的,就是要有不舒坦,就是要争吵,美好的日子这样过下去,再好的生活也变成乏味的了,以后,我们便回不去了。谁能在吃过如此甜美的糖果之后还能吃下生活的苦药呢?

吉野沉默不语,但他不想走,他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就在这里。他舍不得离去。

争吵爆发在阿润第二次提出想要离开的时候,阿润爱惨吉野,爱到了随他冒险生死可抛的程度,可是,阿润还是阿润,不是吉野的阿润。她脑子清楚得很。这个地方在敏感的女人眼里,终于开始不对劲了。

聪明的女人虽然在爱时笨些,但不会永远笨下去。

这里没有网络,从上岛的一刻,直到阿润终于攻下本垒时,她甚至都没能及时与姐妹淘炫耀,如果说网络没能覆盖到这里,那么就连广播都听不见就非常诡异了。当阿润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走遍了全岛手机信号依然显示冰冷的无时,当她走遍全岛没有发现一座信号塔,一个电台,没有高过两层楼的建筑时,女人再看见四合院内近乎年画一样无可挑剔的圆满再也感觉不到丝毫幸福,相反的周身血液瞬间冻结,如坠冰窟。

那天夜里,阿润和吉野爆发了也许是恩狄斯小镇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这个镜面蛋糕一样华美而优雅的表象终于得以被划破,露出里面腐朽而破败的内容来。

吉野气急之下摔门而出,躲到墨镜那里硬生生躺了一宿,日上三竿的时候,这才顶着一头鸡窝回去,在门口踌躇不敢进,半晌终是大个儿看不下去,怂恿小点儿舔着脸皮敲了门。

然而,没有阿润。她存在的一切都消失了,床头没有她爱看的书,没有她特意摆在哪儿的小镜子,空气里甚至没有那股甜香味儿。

吉野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当中,这一次他觉得他真的要失去阿润了,不仅仅是抽象的,更是具象的,时间、空间,无限陷落的坠落感整个袭击了吉野,而就在他们吵架的时候,他还以为对他最重要的是所谓信仰。

吉野变成了恩狄斯小镇的流浪汉,墨镜每天负责他的三餐,喂饱他,夜深人静的时候领他回家。

整整一年的时间,吉野数遍了山上的每一颗树木,看了三百六十五次日出日落,了解一年四季的星空变幻,甚至给这里所有飞过的海鸟都起了名字,跟每逢日出便跃龙门的奇异生物做起了朋友。

这是他以前多么向往的生活,他以为他如此度过一生都不会厌倦,可是刚刚几日他便已经按秒度日了,一成不变的美景,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就连墨镜,从登上这座岛的那天起,便分文未收,墨镜说多年前他流落至此时也是如此,收养他的老人家去世之后便将这四合院留给了他。往事一幕幕闪现,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他终于感受到了阿润当年感受过的恐惧。

恩狄斯小镇,有进无处,有恩无怨,有幸无仇,有笑无泪。

这里……是天堂,也是地狱。

吉野受不住打击几乎跌倒在地,听见身后声响,便见墨镜叼着烟一脸肃然,烟气袅袅上升,如敬奉亡者之香。而墨镜从未摘下过的墨镜之下流露出了看向死者一样的眼神。

他颇可惜地说,你们为什么都要这么聪明,糊糊涂涂地过日子不好吗?我很难得有如此喜欢的年轻人了。

遇到如此诡异的场面,吉野反倒冷静下来,那就证明他所想象的一切都是对的,瞬间的软弱已经过去,吉野稳住身姿,镇定地说,你来送我走吗?

墨镜道了句一个年轻人好胆识,但心中却在想,去处不是归处,但是此处却是容不得你了。

临走时我能问一句吗?

看在我们睡了一夜的份上。

吉野被墨镜逗得哭笑不得,阿润在那吗?

墨镜一愣,随即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这里是哪儿,你会去什么地方?

吉野摇头,现在这些事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些他可以和阿润慢慢寻找。

墨镜将烟弹进海中,歪着嘴露出个哭笑难辨的笑容,走吧小伙子。

吉野在失去阿润的三百六十六天之后看到了阿润,在那个瘦弱的影子闯进他视野的那一瞬间就被眼泪模糊了视线,阿润已经完全丧失了所有光芒,形容枯槁,双目干涸,如同一个丧失了所有水分与生气的稻草娃娃。吉野甩了自己几个巴掌,这才勉强静下来。

他这才明白墨镜所说的地狱与绝望是什么意思。

“我好心把你们编为一组,就此去吧,别回头。”

吉野一步步走向蹲在那里喝粥的阿润,直到他握住她的手,女人这才迟钝地抬起眼睛来,足足看了两分钟,枯涸的神经才将眼前的信息传送到中枢系统,尔后,给出一个依然明媚的笑容。吉野刚刚强压下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身处天堂或地狱,全凭本心。没有心上人,即便繁花似锦,众星捧月,依然如寒川独立,未有丝毫慰藉。

幸好,烟花冷时,阑珊过处,你还在这里。

而我这样不好,你的心里仍有我,这就是最好的事情了。

吉野终于知道这世界最好的风景,就在此处。

这里是真正的恩狄斯小镇,一个与阳光下的镇子完全相反的地方,没有明媚的阳光与热烈的夜晚,没有互相关爱的陌生人,也没有如火的情歌和呛人的烈酒,只有无尽的工作与不见天日的刻薄的,屏蔽了一切美好,甚至是阳光,隔断了一切与外界的联络,只有一个守门人,联络这白天与黑夜。墨镜就是那个“帐子”的守门人,“帐子”和恩狄斯小镇的四合院一模一样,然而却又什么都不一样了。墨镜守着幸福的恩狄斯小镇里的人无法进入不幸,也守着不幸绝不闯入幸福。

但绝没有人能走出恩狄斯小镇。活人不能,尸体也不能。

吉野与阿润分在了一个劳动组中,领了自己的编号,他们甚至没能单独说上一句话,就被守卫者赶到酿酒场开始了夜晚的最后一次忙碌,然而这并不轻松,比起已经成为熟练工的阿润,吉野今天一晚就挨了五鞭子,这还是阿润答应会加班完成两人份工作量的情况下。

临近天亮,阿润终于带着吉野躲到帐子外的小憩了一会,身体的生物钟告诉我,天快亮了。阿润闭着眼睛,喃喃说道。

吉野手上的血泡磨了又磨,几乎看不见原本的模样。可是他还是紧紧握住阿润的手,那么瘦小充满了无法想象的重压,但好在依然有力。这是重逢之后阿润第一次开口说话。吉野多么想记录下这个时刻,疲劳一天的女人因为蜷缩在墙角,身体依然保持最佳状态,灵动的双眼机警地观测着,确定墨镜并未在乎这个晚归受罚的努力这才送了一口气般,整个人摊在墙上。她只是想和吉野单独呆一会。

“我盼着你来,又不愿你来,每天活在对自己自私卑劣的唾弃中,又活在自己脑补出的光明未来里。”

吉野摩挲着阿润布满厚茧的手掌,如同把玩稀世珍宝。

阿润絮絮叨叨说着许多话,话痨如往常,把这里的所有苦难当成曾经旅途中的见闻,那些小牢骚、小埋怨、小确幸、小惊喜,都事无巨细讲给他听,只有在这个时候,他决定这依然是阿润,他从未失去过她,一年多的分离不过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远行,这是阿润极力想要营造给他的,他心里明白她的苦心,只得一一接下。

恩狄斯小镇不过是翻转过来的斯狄恩小镇,如果说那个充满着奇幻色彩的乌托邦充满了欢乐、幸福、富饶,这里便充满了不幸、苦难、和贫瘠。好像这里有一块磁铁,把所有好的统统吸到了地面的冷一边,这里留下的只有没有要的糟粕。

斯狄恩小镇是恩狄斯的阴面,是负极,是一切供养之地,恩狄斯小镇的一切都由斯狄恩提供,就如子宫与幼儿,守门人驻守着羊水中的每一滴养分都不得离开,直到榨干体内最后一点养分。

阿润在知道了墨镜把吉野送进来之后,狡黠一笑露出两颗标志性的虎牙,谁说守门人都是冷酷无情的?起码墨镜不是。

晨色渐明,露重透过外衣,阿润顺势靠在吉野怀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嘴角不知不觉弯起弧度。

吉野看着远处灰蒙蒙的阳光内心竟然前所未有地安稳。

美景、美食、美人,繁重的工作让吉野再也没有时间去风花雪月诗酒茶,阿润仍然无忧地像个孩子,酿造葡萄酒的时候会偷吃,也会在别人调笑他俩的时候,佯装凶狠反击回去。

不同于文学故事里麻木的浑噩的机器般的女工的是,这里的每个人要么是无疑中撞破了恩狄斯的真相,要么是像阿润一样自己发现并被制裁到这的,所以大部分的人精于算计,善于伪装,这给本就不堪重负的生活添加了一丝阴霾,好像每时每刻都有一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你,勒紧了喉咙般的生活灌入令人窒息的二氧化碳。

“嘿,起来。”感觉意识还没沉入睡眠之海,就被人硬生生从地上踢醒了,墨镜逆光怀抱双臂,想一傻逼头顶的超人模特,吉野刚想回一脚就被一股巨大的悲痛袭击了,眼前一阵白光闪过阿润失望更绝望的眼神,为数不多的一次争吵与后续发酵而成长达一年的懊悔、痛苦、挣扎与对世界的否定,光斑刺眼浓烈,灼得双目生疼流血,一片漆黑之后,然后所有五感恢复正常,将脸埋进双手里,满脸涕泪。

抬头对上墨镜茶色墨镜背后冷漠的眼睛,阿润被无形的绳索禁锢在一旁,能够看到白皙的双臂上慢慢现出血红的指印,隐形的恶魔正将爪子在他心爱的姑娘身上撕扯,吉野狂吼一声,却身不由己再次被灭顶的痛处击中,几乎是凡人无法抵抗的痛苦瞬间席卷,孙悟空戴上紧箍咒时,也不若如此,并非因为痛,而是对自己屈辱。

吉野起来的时候,阿润已经重复单一的操作超过五个小时,“阿润,对不起。”阿润像一台真正的机器,忙着将标识各国酒庄的红酒分门别类地装进箱子里,并手工填写上一封来自于“异国”情真意切的匠人来信,正是这无处不在的细节,丰富这恩狄斯小镇的真实,也诱惑着无数想要逃离世界的人来到这里纵情狂欢。

“嘘。”一声极微小气声夹杂在流水线上咣当咣当的声音里,吉野警惕地意识到这也许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场合,忙低下头熟练地帮助操作,并用好看得堪比书法家的花体英文誊写酒箱中的信。

寂静的工厂内除了机器的轰鸣,细听之下还有笔尖沙沙的摩擦声,冷不丁机器尖锐冷涩的铁器声划破了寂静的空间,只有一声来自人类的尖叫还未来得及发出来,就被密集而又敦实的粘腻绞肉声取代,在人群爆发轰动之前,血腥气轰炸了葡萄酒厂,吉野几乎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也清楚地感受到周围人绷紧的后背,他条件反射的动作被阿润快得不像人的反应迅速地镇压下来,阿润用过一种悲悯的、警告的目光看向他。

白天的事故并未影响葡萄酒厂的正常工作,不过是有两个凭空出现的守卫者,用令人震惊的速度出现并迅速处理了现场,不过短短十分钟,这里干净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只是他再看那色泽红亮的葡萄酒时,大脑就下意识地做出想要呕吐的指令。

吉野想要带着阿润逃离这里,然而这里了虽然没有随处可见的守卫,但天空之上仿佛有一只看穿一切的神之眼,好像他稍一动旁的心思,那种蚀骨之痛就会降临,而周围的人见怪不怪地冷漠走着,为了完成自己当日的工作,否则就没有饭吃,否则就只能被当成养料成为恩狄斯小镇的供奉品,即便悲惨,也还是努力地不顾一切地想要活着。

夜晚的时候,阿润已经沉沉坠入梦想,吉野在想如果自己没有自作聪明,也许还能在恩狄斯小镇没心没肺活得挺好,又往前追溯,如果阿润没有到这里来,如果他没有遇见阿润,如果他没有接到那一封死亡邀请函,如果……

男人的心思一旦活络起来,疲惫也挡不住了,夜色也遮不住了,他兴奋地想着,如果这一切的根本都没有发生,那么是不是,是不是,被痛苦、悔恨压垮的男人终于兴奋起来,当他弯着嘴角翻身时,正对上身后那双亮得灼人的眼睛,黑夜之中犹如两盏招魂灯,冰冷粘腻,几乎犹如实质地缠在他的身上,刚燃起的雄心瞬间堕入深渊。

睡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然而阿润也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这么一句。

往后的日子,阿润也没见异常,还是正常干活,正常提醒他别犯错误,然而吉野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疏离与冰冷,他试图修复,然而并不见效。好像那个曾经爱他低到了尘埃里的女人,那个不顾尊严和后路的女人不是她一样,她与他不过两个逆境中的沦落人。

相反的阿润倒是一直与墨镜保持着令人羡慕的关系,也许是因为阿润是从墨镜帐子里出来的,也许是因为阿润最后带来了外面的世界的消息,又或者别的什么,当墨镜再次背着所有人递给阿润一个休息胶囊的时候,吉野表现出了出离地愤怒。不仅仅是因为休息胶囊是一个而无人看见的能够自由休息的空间和时间,更是斯狄恩小镇里守门人的一个把戏!用来换取姑娘们年轻的肉体。

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被出卖了,甚至是被算计了,男人在摘下的葡萄里狠狠地攥紧了拳头,看着指尖溢出的紫红色汁液,吉野听到了自己噗通噗通愈跳愈烈的心脏,它仿佛在蛊惑在叫嚣,你看这对狗男女。

晚上下工时,阿润走到墨镜的帐子里,没有叫吉野。

吉野一夜未眠,这一夜出奇的漫长,出奇的平静。

第二天早上时,吉野竟然见到了那对父女,大个儿和小点儿。此刻,吉野与仰头与大个儿来来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疲惫微笑,吉野觉得这一刻才是他在斯狄恩小镇里最轻松的一刻,下一刻他毫无征兆地哭出声来,抱住小点儿,权当久别重逢。

阿润站在大个儿背后说,我们这些人还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不,是我倒霉催的,你们这届新人不行啊,新来的人几乎都是从他帐子里出来的,投入率也未免太高了,虽然在这里时间不久,但是吉野也听的出来,这并不是什么好话,斯狄恩小镇虽然要供给恩狄斯小镇所有的养分但并不缺少劳动力,因为他们这里人的劳动能够成为养分,当然人本身也能够成为,这里有一种奇妙的运行方式,能将这里的一切都转换成恩狄斯小镇的养料。即便两者已经成为胜败已分的跷跷板毫无悬念地比重失衡了。

但是斯狄恩似乎并不怎么想要将那些人转化,来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看到了恩狄斯的破绽被发配而来。

他竟然有点困惑,为什么以大个儿的智商竟然也能到这里来,但他知道以这样的比例来说,墨镜这个守门人可以说当的非常不称职,即便如此,你也还是有条件与阿润进行交易的不是吗?

直到这个时候,阿润和吉野才知道大个儿与小点儿是被小点儿的母亲抛弃的,父女两个想找个好玩儿的地方遗忘过去,但时间长了,孩子的忘性是最大的,开始想妈妈,开始想幼儿园的小朋友,甚至开始想那个凶巴巴总喂她吃花椰菜的阿姨,大个儿在小点儿近乎一个月时刻不停的吵闹中突然如梦惊醒,为什么我会如此忽略她的感受?为什么不想离开,为什么这里号称旅游小镇,而从来没有离开港口的小船。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动作,墨镜已经笑眯眯地出现在他面前,到你们喽!顺便还递给小点儿一根棒棒糖,小家伙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被拐进了斯狄恩。

然而这里终究不是恩狄斯,繁重的劳动,令人窒息的气氛,加上小点儿的哭闹,虽然还是住在一起,阿润也努力地捡起往日歌声,但终究不复欢乐。可是她没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在一次下工之后阿润没有看见大个儿带着小点儿来吃饭,准备从食堂摸几个馒头带回去,可一进屋就看见大个儿他们房门紧锁,拉紧的窗中透出大个儿牛一样有力的胳膊,此时这胳膊的尽头,宽阔的手掌下正紧握着一个孩子的脖子。

“开门!开门!大个儿开门!”阿润扔了馒头一边锤门,一边喊人,你在干什么,她是你的女儿,开门开门!大个儿通红的眼睛里透出混着血的眼泪,阿润啊,你别管。

阿润搬起门前的石头,用力砸向门,我怎么能不管,大个儿你会后悔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吉野你在哪儿,大个儿他疯了,吉野……”许久,大个儿打开门,抱着小点儿已经僵硬的身体,跨过阿润,“只有死亡才能永远逃离。”

吉野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阿润呆滞地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旁边散落着碎掉的馒头,石头,碎玻璃,阿润的手上,扎着一片片的碎玻璃,而大个儿的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

墨镜回来的时候说,大个儿和小点儿已经安排好了,他蹲下来随意地把阿润手上的玻璃拔出来,顺便用身上脏兮兮的手绢随便包起来,阿润说你看到他们最后的样子了吗?

墨镜盯住阿润,看着这个从来不显露自己悲伤的女人,终于败下阵来的点点头,你放心。

阿润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再等等呢?为什么?

吉野远远冷眼看着墨镜阿润靠在墨镜的胸口,扔掉了手里给阿润拿的吃食。

阿润没有去问这对父女最后的结果,但是这确成为了她走到最后一步的导火索。

从那儿以后,阿润没有没有见过墨镜,墨镜也再也没有给过她休息胶囊,两个人的关系就像他们开始的那么突然,结束的悄无声息。

阿润反而更加努力地工作,几乎不眠不休,并且成为了一个真正冰冷的人,对任何人漠不关心,成为了斯狄恩小镇的一台机器中的巨大核心。

很快的阿润从工厂的小工变成了能够有一些权力的守卫者,他们负责监视一切,鞭策一切,处理一切,吉野看着阿润穿着特定的工装,装走了曾经与他们相好的工友,用机器吸走了一切存在的痕迹,就好像那不是人破碎的身体,而是一堆没人要的臭垃圾。

某一天,墨镜再也没有出现过,而阿润代替了墨镜的位置,成为了守门人。

墨镜死之前问阿润,后悔吗?

阿润说,后不后悔,总要试一试才知道。

阿润成为了守门人,再也没有新人加入这里,不知是新人太笨,还是阿润太过聪明。

吉野那一夜难得地向阿润求欢,她不再回应,看向曾经海角天涯也要追随的男人,就像看着一个弃用的玩物,透过他不知看向了什么,自己懵懂无知的过去,还是这个愚蠢的男人。

阿润见到斯狄恩小镇的统治者那天,收拾了房间,叠好了被子,锁上房门,将钥匙扔在排水渠中,这里一尘不染,洁净如初,却再也不会有人住进去。

她没有想到统治者会是这样……一个状态,一团会说话的空气,阿润想过一千种方法,但从未有一种叫她如何杀死一团空气。

统治者说,在斯狄恩,折磨你的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你们自己,你看我让你见到了我,又让你杀不了我,阿润,你现在愤怒吗?

阿润不语。

你知道恩狄斯小镇让多少人趋之若鹜吗?这里有最纯粹的快乐,欢愉,真情。而斯狄恩只有应有无尽的痛苦、绝望、苦闷……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得到应有的平衡。

原来,竟然是这样,他们所有的一些并不是从物质上供给,而是不断吸收恩狄斯的负能量,从而好的愈好,坏的愈坏。

统治者又说,你愤怒就对了,你越愤怒,我的力量才能越强大。

阿润说,你错了,我不恨你,也不恨任何人,想杀了你,只是因为不甘而已。

如果是这样呢?阿润?

那团空气突然发光,光芒愈盛,阿润下意识闭上了双眼,当她睁开双眼的时候,她见到了吉野。吉野站在那团光中,一如初见少年,光华披身,耀眼如星辰。他说阿润这样呢,你恨吗?

吉野你?

吉野说,我想活下去,想要回到恩狄斯,这个世界那么大,那么美,没有人能比我更加热爱这个世界了,也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去描绘她,阿润,你能理解我的对不对。阿润试图从这个男人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丝的伪装、心虚,遗憾的是,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真情实感的脱责与假模假式的虚伪做戏。

阿润悲从中来,来时一腔平和心态也无,只余心酸羞愤满腔,原来错爱的人比恶魔还要可怕。

吉野继续说道,其实你应该知道的,我不会爱你,你是家猫,我是孤狼,我们在一起从来都是你的一厢情愿,我的半推半就,你这样想,其实也不会那么难过了吧,他带着宽慰你的语气说着事不关己的话,好像这一切就是由阿润自己的,孽。

男人仿佛没有意识到阿润的情绪,继续说道着自己因阿润耽误的情感、事业,最后他说到了大个儿,小点儿,和墨镜三个完全不必死的人,你引诱了墨镜,还逼死了他,然而你却什么都没能做成,你不是一向自诩慈悲良善吗?竟是如此的慈悲良善。

吉野咄咄逼人,一步一进,几乎将阿润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阿润双目赤红流出血泪,她打的算盘竟然是如此的错了,她一直放在心底好好保护的人,竟然成为了这样的恶魔。又或者是我将他逼成如此的,爱情这件事,竟然真的只是一场孤独的旅行,你引以为傲的一切,在别人眼里不过一场笑柄。

如果这样,也好,让我们结束这噩梦般的一切吧。

阿润用墨镜留给她的匕首准确无误地的刺入了吉野的心脏,一击必杀,她在休息胶囊中练了成千上万次,只为了这一次仅有的杀招。

吉野那张狰狞的脸,突然笑了,阿润,你做的好。语气温柔,就像他第一次教她拍照一样,说罢,紧紧捂住阿润的头,将匕首送进自己的身体里。

疯子,你在做什么?统治者在吉野的身体里吼叫,竭嘶底里,吉野捂住心口说道,阿润,你,真好看。

阿润楞楞地看着满手的鲜血,和吉野跌跌撞撞带着统治者的灵魂投入深海的样子,那是他留给世界,留给阿润的最后一面。

三日之后,恩狄斯小镇被外界定位,这个世外乌托邦终于露出本来的面目,而那些斯狄恩小镇的人沉默地离开来这里,他们的经历没有告诉任何人,恩狄斯小镇的人也绝不会知道,在这座岛上,曾经存在过这样一个炼狱一般的地方,而最开始想要留在这里的人渐渐发现,自己没有之前开心了,景色千篇一律,人也开始斤斤计较起来,丑陋的人们开始了互相算计,那曾经如酒池肉林一般的街道也开始变得肮脏和恶臭这里变成了这世间无数个普通的小镇,由于缺乏现代通讯设备,这里的人接连离开了这里,很快,这里就又变成了一座孤岛。

什么?

你想问后来阿润怎么样了?没有人知道。

她是随着第一批斯狄恩小镇的人一起离开了这里?

还是跟着第二批的恩狄斯小镇的人离开?

还是像所有对繁华盛景抱着一丝留恋的人留下?

还是像她说的那样“如果我不回来,一定是我和他幸福的流浪去了。”

故事的最后没有人知晓,然而这座孤岛,这个小镇,确实随着时间被淹没在浩渺的信息时代中,再没有人记得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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