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会有多少人记得我们？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又能带给后人怎样的启示？--在日军的炮击暂缓后，一位军官依坐在战壕内有感而发。
我们没准备要带上孙四品。可以不假思索的说，如若不是我们这几个旧友在场，孙四品会有很多话要对李山说。如果不是我们，他甚至会拥抱李山。所以我们在前一秒还在心有默契地思索着怎么来一次稍稍退场，而下一秒，就是周德胜回来的时候，也好，让我们都可以不用再去费周折地想这种难为情的事。
但是孙四品在我们操枪转身的时候也跟着摸了上来。
他把李山独自留给了医护兵。
我们在草树横生的林子里往前摸了不到半个小时就遇上了隐在原地的哨子兵。他们早在我们跟河滩上的敌军交手时就又往皮河大桥方向推进了不小的距离。直到又一次发现了敌军，才又不得不停了下来。
万幸皮河的水流声哗啦啦地掩盖住了河滩上厮杀的声响，不然天知道这诡异的林子里能应声杀出来多少个支援的敌军。万幸这靠河的地段，也让我们在黑夜里的行踪不是那么易被人察觉。以至于一名哨子兵在摸到大树下之后才从上方坠落的人类排泄物中发现了头顶上的致命危险。
每行进一步，我们都异常小心，小心得一定要让身体和树叶之间的摩擦显得那么的接近自然的风声，甚至要用河水的拍壁声来同步自己发出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行走在地狱，每一步都如在刀剑上缓步。一直持续到我们距离战友面对面一巴掌能扇到的位置都要以手势联络的时候才原样停下。
潮湿的空气中此时也传来了某种刺鼻的臭味。发出这种味道的哨子兵此刻距离我们只有几步之遥，他仍是一动不动，连头都没有回过来，而他身上排泄物的味道，则来自于他头顶一棵遮挡住了星月的撑天大树。
接下来我们能做的，只有等。等已经摸过这片区域的到达另一个前方的其余哨子兵是否情况有异，否则在这种未知情况下发起攻击，我们的胜算会大打折扣。等的同时，我把特务排在这片区域中悄无声息地分散。
确定有多少日军在这片区域上树的方法比较呆刻，但也相对有效，因为我们只要确定哪棵树下有类似的作呕物体基本上就能确定猴子们的数量。然后再把范围一点点缩小。
就这样等了半个小时，一直到摸好位置的同僚发出人为的虫鸣声为号。一直等到前方哨子兵无异象。我们悬着的心才稍微松懈了下来。
我们没听过缅甸的虫子叫，日军肯定也没听过，尽管这虫鸣在我耳里听上去是如此的不自在。不过好在，我们终于能够确认，树上的猴子，真的不过十来人。
真的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股斥候。我断定。之后，如何把树上的日军位置暴露出来消灭掉，又成了我们心头共同的疑虑。
有了疑虑，我们便又成了不会动的树木，不会动的石头，不会动的杂草。因为只要稍微大意，结果就是人命的代价，在没有相对可靠地办法可行之前，鲁莽的决定只会让同僚们付出的代价随之增加。没人想死。也尽管每次战斗打响时都没人希望看到自己的同袍殉死。
六子离我最近，见我没有动作，他一眼看出了我的疑虑。他用手扯了扯我腰上缠着的弹药夹子，随后一点点爬到和我一脸并排的位置，递给我一个石块蚊声蚊息说，“用这个。”
我反应没及时，也实在是没听得懂，“你当原始社会呢，用石头能砸死人？”
六子莫名地忍着笑，用手指往树上指了指，“猴子。我们老家碰到猴子抢你的东西，就拿食物和泥巴坨坨抓在一起往远处扔，那些长毛畜生追泥巴追得比子弹还快。哈哈。”六子说到最后已是像快憋出了内伤。
我瞬时会意，对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把石块接过来，卧趴着身子用出能用上的力道把手中的石块对着没有同僚涉足过的一片密林区域扔出去。随之被扔出去没多远的林子里就响起一阵唰唰唰的大动静。也几乎是在这动静没完全消散的时候，那个被淋得一身屎尿的哨子兵头顶的大树上漆黑的地方，射出了一点零星的火黄。‘呯！’立即就有一发三八式步枪的子弹射向了发出声响的密林。然后是拉枪栓再次入弹的声音。
接着是我们听不懂的对话。
“八嘎。不要随意暴露自己的位置。说不定是头野兽，这该死的支那！”另一棵树上有日军在说。他们和我们同样谨慎，所以呵斥都是压着嗓音的。
“是。”刚才发出射击火焰的树杈位置回应着。然后一切又回归到了大自然的骚动。
六子脸上得意的味道更欢，但他始终没敢笑出来，憋得他钢盔下的五官看上去有点别扭。因为在林子的另一个不远处，响起了一个蛤蟆的咕呱声。六子又递给我一块石头，“听见么得呢，三月天都有蛤蟆喊了，可以搞，可以搞的嘛。”
我在心底暗骂了几句晦话。不过我们头顶的日军更是糊涂，他们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哪有三月天蛤蟆叫的。
于是我照着旧招，接连又对着另一个方向投出了两块石头，以让它们发出的声响更类似于人类穿插发出的异象。
果不其然，又有五六个黑暗处的树梢喷出子弹的火焰，响起了清脆的射击声。如是又重复了一次，猴子们的火力点已被我们如数探明，并且精准的把枪头对准了射击的位置。
一切就绪。我的心却在举棋不定。
孙四品也凑到了我身边。因为他的魁梧，所以他现在的样子很难让人接受。我们的伪装像草木，但孙思品经过一路的摸爬，使得他现在完全就是草木，还是被人连根拔起没抖干净泥土的草木。真是委屈了这个东北大汉。
“笔杆子。整还是不整？水都流过三亩地了，你真当小日本的屎尿带香？”孙思品已经尽量把自己的声音压到了最低。但他的粗嗓仍是像悬在我耳边的旱雷，若不是有河风和湍急的水流，他这话一出，头顶日军的下一发子弹难免会雨落般砸在我们头顶。
几十人尚要如此细腻，若等身后马进义带着几百人到来，树上这些日军不知能造成多大的伤亡。不管这林子里还有没有其他日军，这树上的十来个人是万万留不得的。
姑且一拼，全当是运气的测试吧。我一咬牙，朝六子挥手示意，等攻击的指令传到了最后一声怪叫响起。我端起手中步枪对着已经瞄好的树梢就是一顿连射，“****娘的！弄死他们！”
顷刻间，地上就对空冒出几十条火蛇。爆豆一样的枪声大作，子弹划破空气形成的对空滑行几十条轨道密密麻麻交织在了一起。
树上的日军似乎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条件反射的往下盲目的对射了几枪，就有饮弹的日军从树上重重摔下砸在地上的闷响。
环境实在太过黑暗，也不知道有没有倒霉的家伙在日军的慌乱中被命中。只要树上还有三八步枪的枪响，地下的火力就一直不会停。
我在更换第一个弹匣时，孙四品已经射空了两个，所幸他的子弹总算没有白费，因为他的射击方向正是离我只有几米远的哨子兵正上方，在孙思品更换第二个弹匣时，我看到眼前一黑，不用想，树上乱拉屎尿的那个家伙算是终于被孙四品打了下来，而且并不止一枪，但是似乎却都没有能打中要害，因为他掉下来时还在哇哇鬼叫，一直到他把一半身体准确的砸在了哨子兵身上还在不断的痛苦呻吟，距离死亡还有一段距离。
哨子兵被那个家伙砸得也是动弹不得，那个家伙砸中了他的手臂。
孙四品没有给那个家伙喘息的机会。但他肯定是不想爽快的让那个日军死去。为了隐蔽，我们都没有把刺刀套上，孙四品唰地一声从腰上抽出配套的美式军刺，就地一个翻滚去到哨子兵身边把摔下来的日军单手翻转正胸膛，随后举起发着寒光的刺刀重重一捅，刺进了日军的胸膛，又狠狠地发出切齿的力哼左右搅动了一下刀身...
射击的枪声也从密集变成了零星点射。树上也没有我们厌恶的步枪射击声再响起。
回想起在北方作战时的拮据，那时我还是川军，正正儿的川属序列，一次战斗十几发子弹，打完了就只能等着跟日军刺刀见红的份儿。所以还沉醉于美式火力的几个家伙的做法让我有种巧妇难为无米炊意思。于是我有点带刺的喊，“别瞎射了，美国人的子弹不好要。”
周德胜从黑暗处冒出身影，带着他的弟弟开始麻溜地在地上搜索被打死的日军尸体，然后在尸体上解下子弹腰盒，并很快又在俩人身上背起了一支三八步枪。
孙四品在脸上胡乱擦拭了几把，结果弄出来的效果适得其反，如果不是有布料裹着身体，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更接近自然。他很不屑周德胜的这种做法，“我他妈死都不要用小日本的破枪，老子就是用树杈子捅也不用！”
“那你弄这些做什么？留个念想？”我指着孙思品腰上系着的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他从日军尸体上搜来的很多零碎-罐头、手表、钢笔、手帖等等之类，还有已经缠了他腰杆子一圈的日军子弹盒，并且沉甸甸地。这都是他和李山的杰作。这也让他在我们这群人里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商人或者是收破烂的家伙。
孙思品脸色一沉，“我整死你！”
我并不打算跟他真的要有什么过节，我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我识相地把脚轻轻后移了一小步。
也就是这不经意地一小步，拌得我差点后仰摔倒，亏得孙四品反应也快，及时把我拉扯住了。
我晦骂着弯腰细眼一看-地上安静地横着一支没有主人的三八式步枪。它不知何时就掉在了我趴着的位置旁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