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挪到了西屋顶上，一半的光辉被遮住，东墙被斜分成明暗两个三角型，一块金子，一块灰铁。院子里放着两只板凳，一高一矮；高的当桌子，矮的坐着，侄女在学写字。大嫂不时地过去指点她怎么写怎么写。这样的情景我不记得看见过几次，但却如同图画般清晰地印在我的脑子里。我想如果真有天使，那她一定就是侄女的那个样子；在我眼里，没有谁比她更幸福。我隐约地觉得，我和与我同吃同睡的侄女，在这儿分了等级，类别，她是优等的，我不是。我母亲不识字，更不会教我写字，我只是在学校里跟着老师学，能识几个是几个，没有人检查，督导，甚至对我发点温温的，指责我没写好字的怒气。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竟认为我也应该搬个板凳坐在侄女的傍边，而会写几个字的大嫂也应该教我。但事实上的落差，让我产生嫉妒和心境的悲凉，也让我对那个通过写字读书能到达的世界有了更加强烈的向往。我得自己想办法，无可奈何之后我这样认为。
我想了就做。吃过晚饭，我帮母亲洗过碗喂过猪之后，我自己趴在灯下写，歪歪扭扭的写；仿佛多写一个字就是在向那个美妙世界靠近一步。我记得当时有一股硬气存在于胸中，而支撑它的就是我多写一个字，多做一道算术题这种办法。
母亲是个怕事的人，凡是我的心事——那种嫉妒侄女有一支花铅笔，有一块香橡皮的小心事，都被她掐灭在我和她的谈话中。这无形中好似在我的面前竖起了一道高高的墙壁，让我再无法向前迈进半步。没有人能听我的倾诉，我觉得无以名状的烦闷，压抑，最后只好选择坐在门槛上自己垂头生闷气。
其实，并不只是一支铅笔，一块橡皮的问题，大哥买东西就只给侄女侄子，似乎在他那里不存在弟弟妹妹这种动物。记得那时候，时兴塑料凉鞋，每年夏天来临的时候，侄女侄子都有一双新的，而我从来都没有过。这事情被眼睛尖的邻居问起过，我尴尬伤心得只剩下扳着脚趾头流泪。好像邻居惹了我。
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过着两般人的生活。我比侄子侄女大一辈，低一等。我母亲用各种样的办法不让我说出半句不尊大人话。可我忍不住，有一次母亲不在家我就和大嫂在厨房里顶起嘴来。到底因了什么开始我不记得了，但肯定是我的错，我想；因为我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大哥不给我买双凉鞋的事情和因这件事情产生的愤恨，我想抖搂来，让自己痛快，让他们不痛快。但当我壮足了斗胆大力气地抖搂出来时，大嫂没有象我设想的那样暴跳如雷的不痛快，而是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冲我说：“是你大哥不给你买，是我不给你买吗？”一句话问得我张口结舌。大嫂把个“你”字说得重而又有声调，仿佛把大哥推到我这边，而且大哥不给买鞋是我的错。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准备好姿势跟人吵架。输了。当然后来的次数不多的几次跟不同的人的吵架也都不同程度的输了；我经常责怪自己是开头没开好。
和嫂子吵架本来如同犯了天条，吵输了更觉得没有脸面。我把这件事情藏在心里，背书包上学去了。也以为事情可以这样悄悄结束。
是很久以后，我母亲给我父亲转述这件事情，让我无意间听到而且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母亲怎么知道的，还那么详细。过了很多年，我不再觉得这件事情是个思想包袱的时候，我问母亲怎么知道的，她说是奶奶告诉她的。我们家的这些磕磕碰碰的事情，奶奶负责收集资料，信息反馈等等的工作，她盘腿坐在炕上，做得乐此不疲。
从此，我和我的大嫂之间有了气，她见我翻白眼，我也翻，她翁地扭过身去，我也用同样斤两的力气扭过身去。我不知道自己的形象之丑陋，只想是大嫂欺负我。我心里说“我恨，我恨”的时候，大嫂也咬牙对我母亲抱怨说你的丫头如何如何；我母亲总是无以答对，低头只管做她手中的活生。要说我母亲还有点脾气的话，那都是冲着我来的。她在大嫂出门之后把我狠骂一顿，用一些不合适的词。我的态度是拧着脖子瞪她，摔东西，跺脚，然后伤透心似的抽泣。
我和嫂子斗气的同时，大哥也自然地疏远了。疏远的结果是大哥做事情更绝。
——那一年，自行车刚开始进入寻常百姓家庭，我们家有一辆，父亲买的，大哥骑着上班。村上的大小人都学骑自行车。我和三哥当然也艳羡，尤其是三哥。我们象盼望星星月亮从天空中升起一样盼着大哥回家来，好骑骑自行车。但大哥回来，随着“哗啦”一声自行车上锁的声音，我的心便也坠入到谷底。
大哥把车钥匙装在身上，大嫂要学的时候他才“哗啦”一声打开。远远地看见大嫂骑着自行车，摔到沟里，上了地埂，摔倒起来，起来又摔倒，我羡慕，绝望，伤心，一股血气从心底出来冲得鼻子发酸。但我从来都不哀求他一声。
如果说，我的童年感到过那么点除父母之外的人情温暖，那是叔叔给我的。叔叔才年长大哥几岁，但他确实像个长辈，庇护他的孩子，也庇护我们。他生的是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多的时候我被他做为女儿一样看待的；我自持的独女的矫情，父亲不在的时候，可以在他跟前耍耍。同样是一辆自行车，二哥先用叔叔的学会骑，三哥也用的是叔叔的，我也是。我要车的办法是，搂着他的脖子，把头甩过来甩过去，嘴里哼哼点什么，但绝不说要骑车的话；叔叔就佯装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我就从他腿上跳下来，推了车子出去学。我学骑车，动作没有大嫂那么上天入地的悲壮，我把一只脚穿过三角架踩着脚踏板，另一只脚点地，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时间长了就会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叔叔的那辆“永久”牌的，车身上缠着黑塑料皮和黄色电线绳的自行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