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离春节只有一拃远了，村里人似乎才惊觉过来，这日子过得恍兮惚兮，眨眼就是一年，计划要干的许多事情都还没干呢，春节眼看着就来了。
我们这些拖着鼻涕的小孩子，感觉却大不一样，我们就是觉得这日子过得太慢了，春夏秋冬，哪一个季节都是慢悠悠的，甚至每一天都那么漫长，难熬。我们盼望着早点过年呢。只有过年才好玩儿，想不干活，就不干活，想吃什么好吃的，大人都会想方设法满足我们，可老天好像总是与我们这些小孩子作对，我们越期盼的事情，他越不让我们遂愿。好在老天也拿这日子没办法，于是，春节就在大人们的惊觉中訇然降临，在孩子们的期盼中姗姗来迟。
村子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年味儿。
这种由腊肉的香味儿、鞭炮的硝烟味儿、柑橘的甜香味儿、醪糟的酒甜味儿、熏制腊肉的柏枝香味儿混合出来的杂七杂八的年味儿，让冉光荣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猝然去世时的情景。
二十多年过去了，尽管岁月将冉光荣从一个迷茫伤心的柔嫩少年，打磨成一个响当当的铁骨硬汉，但他还是觉得，当年的恓惶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切仍旧历历在目。冉光荣站在母亲的新坟前情难自禁，泪如雨下。这让我们这一群跟屁虫孩儿无法理解。我们很少看见大男人流泪，何况，在我们看来，他应该非常自豪，非常神气，非常高兴，笑还笑不过来呢，怎么就流泪了呢？流泪是伤心难过的表现，他是我们村我们乡甚至我们县最成功的男人，还有啥值得他伤心难过的呢？就拿他给他母亲修坟这件事来说，他就应该高兴。我们可都知道，以前，他母亲那座坟，和村里所有的坟没啥区别，不起眼，长满荒草和荆棘，一个焦黄的土堆前，码起一堆乱石，没有墓碑，总之，就是一个乱坟堆。我们好多次听大人说过，这座坟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也就是说，我们村最了不起的男人，终于将他母亲的那个破败落寞苍白荒凉的黄土坟丘，变成了村子里最豪华的头号坟墓。别说是在村子里，就是在整个栖霞乡，甚至在我们整个江东县，他母亲的新坟也属于当之无愧的头号豪坟。换成其他任何人，不知道会得意忘形成啥样呢。
我们小孩子懂个屁。
我回去跟我妈说，妈，妈，你说怪不怪，冉光荣一个人在******坟前哭，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他恁个能干的人，干了恁个能干的事，他为啥还要哭嘛？
我妈揸摸着我焦黄的头发，骂我傻孩子，说我啥都不懂，说冉光荣就是有情有义，都恁个多年了，还没忘记他娘，还为他娘掉眼泪。娘是啥人？娘是最疼孩子的人，多大的人都渴望有娘疼啊。我妈眼里泪光闪闪。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竟然也伤心了！大人的事情真不好理解。不过，在我妈的絮絮叨叨中，我多少还是理解了一些事情，这说明我并不是我妈说的那样傻，我已经有一定的智慧了。不是我吹牛，别看我拖着鼻涕，头发焦黄，我绝对是一个聪明孩子。后面的很多事情，都是凭着我的智慧，从大人们的片言只语中领悟出来的，是真是假，有无偏颇，我就不管了。
尽管眼泪成串成串往下掉，但冉光荣还是感到自豪和满意的。他母亲虽然故去二十多年了，但如今，凭他雄厚的实力和崇高的地位，他必须把母亲的新坟修得与他的身家名符其实。母亲的这座新坟，全部竣工得花五百万。这点钱对他来说又算什么呢？就像我眼中我妈口袋里的五块钱一样，根本算不了什么，全看我妈乐不乐意掏给我，让我急三火四地送进小商店换零食。这么说吧，冉光荣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母亲的猝死，给了他人生之初最沉重的一击，但也给了当时陷入绝境的他远走他乡背水一战孤注一掷的决心和勇气。如果当初不是陷入绝境，走投无路，他现在也许还和栖霞乡大多数同龄人一样，过着漂泊流浪到处打工朝不保夕挣点钱也拿不到手得以死讨薪的该死日子。
这个超级豪华的墓园占地三亩多，用的所有材质都是最好的。坟墓两侧、后方和地面，用的是上好的花岗石。墓碑材质则是从千里之外运来的上等龙骨石，这种龙骨石据说一千年都不会风化。写碑面的是太原城里最富盛名能诗会书的马运昌老先生，人家马老先生都八十多岁了，深知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对金钱已没有欲望，一般人根本请他不动，可马老先生满口答应冉光荣。据说，他是冉光荣在SX地界上认识的第一个人，他看重的是冉光荣小小年纪就能出门去闯荡，他还看重冉光荣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敬佩他的豪侠义气，不然，老先生死也不会答应。当然，他给马老先生的润笔也高达三十万。在我们眼里，这些大人真是怪得很，连钱都不喜欢，听说，这马老先生将这三十万巨款全部捐给学校了，一大堆钱变成了满屋的书。刻碑文的是县文管所长期雇佣的一个老石匠，像他这样会传统手工雕刻技艺的能工巧匠，现在已若凤毛麟角，老石匠的手艺也快要失传了。老石匠不分昼夜地花了两个月时间，才精雕细刻出不足五百字的碑文，又不分昼夜地用了两个月时间，才精雕细刻出一对两米高的石狮子，一张祭台，一个石方桌和四个石凳子。母亲的坟墓只占去两丈见方，用三亩多地，他是想将母亲的墓园建得像一个真正的陵园。当然，他不是为了在乡亲们面前炫耀他的亿万身家，而是为了将怀揣了二十多年的那个梦想变成现实。
二十多年前，只身出门闯荡之前，他来到母亲那座破败的坟前，看到那个寒伧的只有几坨土黄色石头砌成坟头的低矮土丘时，他就在心里发誓，妈，你等着看吧，我一定要混出人样来。等我混好了，我要给您立碑，立一座全村最豪华最美观最高大最气派的大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