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更无一点月光，几颗星子挂在天际寂寞忧伤地亮着，风声呜咽低语，拂过京城的灯火阑珊。
沈四海甚是随意地坐在屋檐之上，俯首望着院中来去的仆人，蓝色衣衫湮没在夜色中，墨丝轻扬融入黑暗，只余两点目光若隐若现，将大将军府的一举一动尽览无余。
几日前，雁回宫的擦肩而过让他寝食难安，那一瞬的对望，抵得过万千刀光剑影，一眼便看穿彼此都是入凡的仙家。原来，仙家入凡前饮下的“浮生一梦”，不仅会让身为凡人忘记仙家之事、身为仙家忘记凡人之事，更会在凡间褪尽仙骨仙风，寂然泯灭于众人，任凭仙质再深厚的仙家也看不出，彼此之间更是只当凡人相识。而入凡前不曾饮过“浮生一梦”的仙家，则有着身为仙家时的记忆，也尚有仙骨仙风，彼此之间更是一眼就可看破仙姿，至于是否识得身份，就看仙家之间的缘分了。
沈四海与大将军便是如此，他们对面相望就认出了彼此都是未曾饮过“浮生一梦”的入凡仙家，会怒目相向是因了过于意外和并不相识的自然戒备。这些，不得不令沈四海想起自己入凡前看到的那一幕，也是自己入凡的缘由：来生台灵烟异动。那时，他只知道灵宝天尊门下的亭立次仙入凡，至今自己仍未曾看到，不论是否饮了“浮生一梦”都将认出来，毕竟石壁之上曾见到，还有当年血雨腥风中的并肩作战。而大将军，怕就是那个扰动灵烟的仙家，不知是否也是灵宝天尊门下，怎么看都未曾见过，更难以料知所图为何，但怕是心怀不轨。
清风徐拂，将沈四海从仙家的回忆中拉出，他气定神闲地望向院中，终于看到等待已久的大将军，虎背熊腰、圆目虬髯，步伐沉重又灵活轻快，显见功力深厚。与威风凛凛的父亲不同，文四公子清雅俊朗，任谁都会惊讶于他是将门虎子，更愿意相信他出身书香门第。
“父亲，”文四公子语调平淡至极，“今日大殿之上，父亲为儿提亲，怎不事先知会与儿半点消息，如此大事真真令儿受宠若惊。”
大将军爽朗一笑：“为父也是临时想到，如何事先告诉你，现在看来这门亲并不好求，你就如陛下所言，随我多多入宫，那盛阳公主在再高贵也不过女娃一个，你文武双全，世家提亲的人踏破门槛了，何愁公主娶不到手。”
文四公子依旧平静：“儿三年前曾与盛阳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公主并未注意到儿。”
“哎，那时公主还倾心于杨敬轩，如今公主自己提出成全他，你不必介意这些，”大将军自信满满。
屋檐之上的沈四海眼中略略有着失望之色，几日来的探察没有半点收获，大将军府上上下下看似平常得紧，实是密不透风。如果这也算收获，那最大的收获恐怕就是大将军府必是有所隐藏。大将军这次的求亲出人意表，沈四海本想由此找出蛛丝马迹，此时看来还是甚为不易。
长夜未央，阑珊灯火次第睡去，颀长俊秀的身影在夜色中默然消失。
大典过后几日，皇帝再次驾临雁回宫，又送来不少绫罗绸缎、金玉珠宝，引得一班宫人跑前跑后、不亦乐乎，皇帝看着繁忙的雁回宫，转身在上座悠然坐下，盛阳公主奉上白瓷茶盏：“这是盛阳的春茶，皇兄尝尝罢。”
皇帝微笑接过，细细品着：“茶汤金黄、口感清冽，果是好茶，”抬头看了眼贴身太监黍离，他便将身旁的宫人尽数退去，唯留凡颜一人。
“皇妹那日，该是还有话要说罢，”皇帝柔和的目光看向盛阳长公主。
“臣妹尚未出宫时，曾在杨家的诗会上见过文四公子，”公主平静无澜，“此人的确学富五车，下得一手好棋，又练得一手好剑，贵胄子弟中怕是无出其右。”
皇帝两手摩挲手中的白瓷茶盏，嘴角轻挑，静静等待她最想说的话语。
“只是，三年光阴似水，万物相似、有人如旧，故人心却易变，盛阳县虽然是个江南小县，也是藏龙卧虎，”长公主转眼望向窗外湛蓝苍穹，“敬轩哥哥遇到了归隐高士夏山石老先生的女儿夏楚楚，此女气质高雅、才华馥郁，任何宗室女与其相比都黯然失色，也难怪敬轩哥哥动了心。”
偌大宫室，寂静无声，似乎连空气都凝心静气，只余皇帝将茶盏置于桌上的清脆声响。
“这世上，总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连盛阳县衙不起眼的师爷，文韬武略都远胜文四公子，”长公主抬首望向皇帝，看到他眼中的好奇与惊叹，继续说道，“彼时县衙之人只道臣妹失宠落魄、待我刻薄，只有他礼数周全，问诊送药、嘘寒问暖，日子才好过一点，挨到敬轩哥哥来，臣妹才算过上像模像样的日子。”
长公主长长叹息，顿了一顿：“去年夏天的水灾便是他帮敬轩哥哥解了围，不然敬轩哥哥怕就中了人家的计，身败名裂。后来，敬轩哥哥年节之际忙于与楚楚姐姐的婚姻之事，也是他打理县衙上下事务。此人武功高强，曾在江水边于千钧一发之时救过臣妹的命，一招制退杀手，闲来无事，臣妹也要他当了师父，教了一些粗浅剑法。”
皇帝不等公主再叙下去，就平静问道：“此人姓甚名谁，哪里人氏？”
长公主微微一愣，回道：“沈四海，不曾问过他祖籍何处，他只说自己四海为家。”
“难不成是江湖骗子？”皇帝打趣说道，示意凡颜斟茶，“沈四海确为全才，只怕，皇妹对他知之甚少。”
长公主轻抿下唇，低头不语，的确，她对于他，并不知晓什么，似乎就是一片空白，可是对他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感是那样真实，仿佛触手可得。此刻，她怎么将这些说给疼爱自己的皇帝。
皇帝见长公主默然不语，自是明白她心中所想，依旧悠然淡定的口气：“皇妹不必忧心，识人断事本就是帝王所长，朕看看他做不做得了驸马，也正常得很。”说完，细品清茶。
长公主难以置信地望向皇帝：“皇兄的意思是，若他可靠，便给臣妹这个赏赐？”
“你不愿做这朝堂之争的牺牲品，朕也不会看着你落入泥淖，朕要护你一世周全，有些事情知道、见过，朕不要你再经历，”皇帝眼中的诚恳令人动容。
“皇兄，”长公主觉得那些感恩戴德、歌功颂德的话语此刻太显苍白，纷争不断的皇室里，最有权势的那个人愿一己之力给她一份安宁，比那些光鲜的封号地位更为珍贵。
沈四海没有想到皇帝这么快就召见他，而经历过大小无数场面的他，竟也会莫名紧张。
皇帝从厚厚的奏疏中抬起头，蓝色粗布衣衫的男子便映入眼帘，身为帝王，怎样风流倜傥、崇高尊贵的人没有见识过，眼前的男子还是不禁令他动容。清朗俊逸的身形、温润如玉的气质、儒雅镇定的举止、淡然闲适的谈吐，真是令人神往的身姿。
皇帝坐直身子，嘴角轻扬，张口便道：“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沈四海不假思索，颔首回答：“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摘星子。”
“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本探花郎。”
皇帝起身走到沈四海面前，目光突然凌厉如刀锋：“你究竟是何人？接近盛阳长公主又有何目的？”
沈四海躬身答道：“我是四海为家的江湖浪子，做个师爷以谋生计，与长公主萍水相逢，同情日久渐成真情。”
“落难之时雪中送炭，不是人间大情，就是极深心计，你是哪种？”皇帝声音愈加严厉。
沈四海抬头迎上帝王强大的气场，却毫无惧意，甚至连一丝慌乱都没有：“陛下明察秋毫，查查便知。”
皇帝缓缓转身，声音忽地寂然而凄凉：“朕只有这一个妹妹，也只有这唯一一个与世无争的亲人，朕只要她远离是是非非，安宁度日。纵然顺了她的心意下嫁与你，心有不甘的人也不会就此收手。就算是世外高人，再怎超凡脱俗，也还是食得五谷杂粮的凡人，你如何予她一辈子无虞？”
沈四海沉默不语，才华横溢、武功高强，终抵不过权势熏天、别有用心，不是皇帝不信任，而是太透彻。有些事情的黑暗，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纵然走过皇位之争的人也难与之比肩。可是，懂得终归是懂得，他却无能为力。
“罢了，朕会想办法，你先回去罢。”皇帝的声音格外无力、忧伤。
沈四海恭敬行礼，离开前深深望了一眼皇帝的背影，将他的面孔牢牢映在自己的心湖，那张与亭立次仙一模一样的面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