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晚春花开还盛,雀鸟相闻叫个不停,屋内卧于榻上的枯槁老人却轻声轻语的说着自己的话。“打入了郢城之后你也一直在作自己的安排,这些我没有去查,所以我也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的死是否在你的计划里有着安排?”
满带腐朽气息的腔调,因为气虚而出声断断续续。那双已经满是浑浊黄光的双眼看着范仲,神色里居然带着希冀的色彩。
“有,只是计划尚还不曾成熟,还望国老大人多存世一些时日。”摒除了本就不该带有的伤怀,范仲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能够如此泰然的对一位行将朽木的老人说出这番话来。
“好...好…好。”
连说三声好,久卧病床的潘嵩神色强打精神,握着范仲手腕的那个枯瘦巴掌稍加力气握了握,满是褶皱的老脸上笑意浓郁,神情流露出说不出的赞赏。
“既然你有安排,那我怎么也会多撑一些时刻。你出去的时候交代刘管家把太医留的那服药准备好。”盯着范仲那张脸潘嵩不禁有些恍惚,实在是像。“言尼,能和我说说你母亲的事情吗?”
骤然听到这样的要求,那深藏的不好记忆开始泛起,脑海里回忆起数年前齐都临淄的那段时候。堂堂齐国宰相府的大门被一脚踹开,来自王城内的禁军持械披甲的闯入,新登上王位的那位齐王颁布下了旨意。
“丞相范思哲居我大齐高位,不思为国尽瘁反勾外国,叛国通敌之罪查明,今奉王命抓捕范府上下,反抗者杀。”平日里那些见到自家恭恭敬敬的士卒大肆在府中行横,府上稍有人冲撞便会被以反抗的名义当场斩杀。
妇幼啼不住,丁壮满愤愤。
红色的血淌在雪地上冒着热气,一名又一名自己熟悉的眷属倒地变凉,撕下恭维面具的那些人把狰狞尽数展露。军靴淌过血流踏过尸体,一步步向着宅院深处走来,带头的那人名为林传芳,据说还在自己幼时抱过自己。
“你和小莽去楚国,到了郢城去见楚国的令尹潘嵩。”自打成年之后就再没感受母亲怀抱的自己被一把抱住,耳边传来是身平所听过的最后一句她所说。如夜莺清脆的嗓音,似春风轻柔的语气,还有那永不敢忘的怀中温暖。
一旁一直在行书写字的父亲转头看了自己一眼,“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们走吧。”放下了手中的毛笔,父亲开口所说的那一句让自己甚至忽略了屋外的喧嚣和呼嚎,他的语气就是如此的平静。尽管自己从中能够听出不舍与伤感,但是那时的那句话带给他的感觉就像是这不过是一场和儿子的短暂分别,虽说不舍但也许明日就能再次重逢。
在父亲满怀温柔的注视下母亲轻轻的吻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然后上前牵上了他的手,寒门出身的父亲并不像自己双手那样洁净细嫩,宽大的手掌还有修长的手指以及掌心满布的是一层老茧,儿时自己就不是很喜被父亲摸着脸蛋或是牵着小手,但是当母亲牵上父亲那只手时范仲明白那一刻母亲才是真的心安。
推开门,身形硕大的曹莽蹲在门口,父亲伸出手摸了摸这个陪伴自己孩子一同长大的小家伙的头,面对那张疑惑望向自己的脸笑了笑。
夫妻二人就这么牵着手向着前厅走去,去见一群来要自己命的家伙。离去的背影为范仲记的深刻,他从身为文人的父亲那并不宽阔的甚至看起来有些瘦弱的肩膀上感觉到了一种负太阿而腰不弯的气势。
离去并没有什么困难,一直居于府上的老师亲自驾着马车把他们护送到了楚国,只是到了楚国后就再不见老师的身影。再之后便是他人生就阴暗的一段时光,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要再回忆一遍。
伤心的往事被触及,范仲此时的情绪并不高,但是看着潘嵩那一脸犹如孩子想要听故事的希冀,他只是浅浅一笑掩过自己的酸苦。在范仲失神回忆往昔的时候潘嵩一直看着他,他也明白自己勾起了他不愿触及的过去,可是往事不该被逃避。
“好的。”微微颔首,向着潘嵩点了点头。虽然困惑潘嵩为何对自己母亲的事迹感兴趣但是他还是开口叙述了起来,印象里的母亲是那样的善良美丽,所有好的修饰词用在她的身上似乎都不过分,那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女子。
黄昏剪影,夕阳渐落,不知不觉里时辰就过去了。听着床榻上的那名老人发出的微鼾,范仲从他枯瘦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拍了怕他的手背。起身适应了下因为久蹲而已经全麻的双腿,范仲也就这么离开了这间屋子。
轻声掩上那扇木门,看到一旁站着的刘管家范仲便把潘嵩所说煎药的事交待了一下。一直侍立门外的刘管家在见到范仲一直待在屋内陪着自家老爷也就静心等着,此刻见黄昏时分他才出来内心里对于范仲多日不曾造访看望潘嵩的埋怨也就全消。只是听着要准备那服药的时候身体不觉微微颤了一下。
之后在刘管家的相送下范仲出了潘府那间小宅,坐上马车回到了自己的宅子。入郢城后不久的他便当上了令尹,这间宅子到如今置办也有些时候。只是长时间他都忙碌奔波,新置的宅中倒是没住过几天就这么被放旧了。
范仲所居的宅子既没有随潘嵩的风格置办,也没有接受工匠要求按齐地风格建造。他只是要求和楚国其他大臣遵循一样的风格来就好,九曲十八折的走道,小亭细阁的错落。
回到屋内后范仲坐了一会唤来下人给自己准备一盆清水洗漱。下人很快端来一盆盛满新打上来的井水,揉搓了几下毛巾然后敷了敷脸。低头看着水中所倒映着的自己模样,范仲不禁狠狠的把毛巾扔入水中,乱了倒影。
母亲的身份他知道,潘嵩和母亲之间有过怎样的关系他也知道,对于潘嵩应该如何死去他早就纳入计划,所有的所有都在他的谋划里,千算万算的他把什么都当做了棋子和筹码。
真是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