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四月,雨水尤为的多,丝丝缕缕在玻璃上映连成线,似是多情的谁的眼泪。天色愔愔愈稠,偶尔风过枝桠,掠在窗帘上影影重重,似是鬼魅忽隐忽现,抓掐着浅睡中人儿的梦。夜色凉薄若深潭,柳凝儿觉得自己仿佛就深深陷在这样一沼泥潭里,向下沉,一直向下沉,只要稍稍用力挣扎,浑身便仿佛被藤条锁紧,刻骨的疼痛迅速蔓延。她上下牙齿狠狠相触,仿佛这样可以稍稍抵得住寒冷。她眉心骤然一动,猛地坐起身。
她没有睁开眼睛,努力地搜寻着睡梦里惺忪的记忆。她依稀觉察的到,那样沉重的梦里,她不是一个人。只是和她相依的那个人,她怎样都抓不到。良久,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但她知道,天已经亮了。只需稍稍屏息,便立刻闻得到外面泥土的清新气息。
她起身,拿起拐杖,向外走去。
是的,她的眼睛不再看的见,跟她生活里的一部分印迹一样,陷入一片混沌。但她记得妈妈,兴许是因为妈妈是她记忆里最温柔美好的人吧。她曾经问妈妈,想要从她那里获得自己过去的一些蛛丝马迹。但妈妈告诉她,一年前,她出了车祸,自那之后,她的视力与记忆便不再完整。
她手中轻轻地拿着拐杖,从半年前,她便不再需要这个东西。只是,如果被发现她出门没带拐杖,杨歌是会发脾气的。在柳凝儿心里,杨歌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也是这几个月里,她每天都感知的到的人。脚下的羊肠小道,她已很是熟悉,道的两旁芬香而湿润的气息,令她的心蓦地有些怅然。昨夜的雨,打湿了落英,而纷扬的花雨,柳凝儿从不敢去想象,那样的颜色,她不想感知。
羊肠小道的尽头,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蹲下身触到一个软垫,便坐了下来。面前的湖水并不安静,偶尔有蜻蜓微点而后立时飞开,晕开一圈圈轻浅的光圈,似是谁的手信手弹出的节奏。柳凝儿深吸一口气,暖暖地笑了。
“凝儿,今天的心情不错嘛。”
凝儿认真地点点头,轻柔地笑:“谢谢你,杨歌。”
每天清晨,柳凝儿都会来湖边小坐。每天清晨,她来到湖边的时候,这里都会有一个软垫,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她不用担心湿漉漉的地面,她知道,他都会为她处理好。
杨歌看着柳凝儿的眼睛,在那里他看不到她在他身上的聚焦,每次他看她认真地点头,心里总有说不出的一种感觉。他挨着她坐下,轻轻地说:“你以前从不跟我这么客气的。”
柳凝儿时常想,杨歌应该是个很阳光很温柔的人,他应该有深邃的眼眸,洁白的牙齿,以及温暖的微笑。可惜这一切,她都看不见。
杨歌看柳凝儿歪着脑袋看他,不自然地笑笑,顿了顿,说:“凝儿,医生说,你的眼睛问题其实不大,只要你积极配合治疗,按时服药,会重见光明的。”
湖面吹来的风似一双麻利的手,灵巧地舒展着。柳凝儿理了理被吹乱的发,并不言语。杨歌并不知道,每次医生开的治疗眼疾的药,她都悄悄地扔掉或倒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觉得,现在这样的状态挺好,眼不见心不乱。
她的下巴微微扬起,道:“杨歌,一会儿我妈就来了,她会带我去看医生。”
“你每晚还是会做同样的一个梦吗?”
柳凝儿的笑容滞在嘴角,说:“我有时候会觉得,那根本不是梦,”她突然牵上他的衣角,微微有些颤抖,她问,“杨歌,一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出车祸?”
杨歌感受得到,从衣角传来的战栗,似是从她内心发出来的,赤裸裸的恐惧。他抚上她的发梢,柔声道:“柳阿姨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莫非你不相信她说的?”
柳凝儿浅浅地摇头。自车祸清醒后,她隐隐发觉,好像一切都变了。
碧波岩,很亲切美好的名字。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三个月,从那间小小的屋子,到漫山的缤纷落英葳蕤繁木,到如倾碧波煦丽阳光,她觉得,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与梦里那些残零的记忆碎片,怎样都衔接不到一处。
杨歌带柳凝儿去珍味山庄吃了早餐,边吃边嘱咐道:“凝儿,如果有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跟医生说,这样有利于你的病情康复。”
柳凝儿用纸巾擦着嘴,笑道:“是,师傅。”在碧波岩的一年时间,两人已是非常熟识。每次出门去复诊,杨歌都会啰嗦一阵,柳凝儿便笑着称他“师傅。”每次杨歌总是浅笑了之。
说完柳凝儿起身,经过杨歌身旁时,他猛地拉住她,看着她恬然的面容,一字一顿道:“凝儿,等你的视力恢复了,会不会重新考虑接受我?”
柳凝儿倏地一愣,甜甜地笑了。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到一个声音喊她:“凝儿!”
她的手触电般迅速缩回口袋,讪讪地对来人笑:“妈咪。”
柳舒眉看着两人的表情,心中陡然一惊,有些语无伦次:“吃完了吧?那我们现在就走。”
她拉着柳凝儿出了山庄,向岩下走去。
柳舒眉已近四旬,却依然风貌动人,柳眉明眸,丰姿绰约,似河岸上窈窕嫣然的一株柳。她紧抿着嘴唇,眉头紧锁,一言不发。走了好久,柳凝儿突然停下,说:“妈,我不想去了。牙齿矫正一定很痛的。”
每次梦醒后,她都会觉得好累,连牙床与牙尖都是酸的。她以为,噩梦兴许与她咬牙有关,所以,才会心血来潮想要去矫正牙齿。柳舒眉拉着她步履匆匆,却令她没来由地有些退缩。
柳舒眉愁容并未化去半分:“不行!你不是说……”
“妈,”柳凝儿打断她,她下意识地感受着上牙床的那只小虎牙,声音惶然带着落寞,“我舍不得。”
闻言,柳舒眉眸中更多一重哀戚之色,她沉沉地叹了口气,半晌,才问:“凝儿,你老实告诉妈,你对杨歌是不是又……”
柳凝儿恍似未闻,她有些怔忡地说:“我现在根本不想想这些。妈,你告诉我,一年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不到这儿跟我一起住,或者让我搬回家住?还有,你不是说要带我见慕叔叔的吗?怎么你一直都没再跟我提起过他?”
柳舒眉的瞳孔倏然放大,她匆忙地收回目光,支支吾吾地说:“这个……凝儿,我……”
柳凝儿蓦地转身向回走去。这几个月以来,柳舒眉很少来看她,而每次柳凝儿准备好的问题,在她那儿几乎得不到回答。她的记忆已经很少,她只是想要通过残存的一些片段将整个过往都拼凑起来,却积聚了愈来愈多的疑惑。
柳舒眉匆忙拉住她,阻止道:“凝儿,你现在不能回去!杨歌他……”
柳凝儿滞住脚步,急急地问:“妈,你说什么?”
柳舒眉目光转向别处,阳光充足地印上她的面,却仿若牵起深刻的阴霾。她不能告诉凝儿,刚才她看到了什么,她不能……
柳凝儿甩开她的手,疾步往回赶着。回去的路有些坡度,却是十分平坦,凝儿依旧走的踉踉跄跄。柳舒眉没有再追上去,只是看着她,亦步亦趋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外。
突然一只手拉住柳凝儿,她有些发急,发丝拂过脸颊有些痒痒的,那只手替她捋过面庞的发,触觉凉而润,全然不似三月里阳光的温度。那只手指有淡淡的烟草味道,她的眉心有些发紧,待她回过神,那个人那只手已经不见。
那样的触觉与距离,让她有些窒息。却又恍然如梦。
她淡淡地笑了。自从失去视力,她的触觉与听觉便愈加灵敏。她嘲笑自己,已经变得这样敏感。
一个身影靠近,呼吸不匀,言语也有些吃力,道:“凝儿,幸亏你还没走远,你忘了带拐杖。”
“杨歌,你怎么了?”柳凝儿拉住他,右手在他身上感触着。她看不到,他的嘴角渗着血迹,衣服上也布满尘土,却依旧温柔地说:“我没事。”
他强忍着嘴角的痛意,面庞已经肿起青紫一片。她触上他的脸,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忙解释着:“真的没事,刚才追你跑的太快,摔了一跤。”
柳凝儿扑哧笑出声来:“都多大了,还摔跤。”
杨歌将拐杖递给凝儿,眼神有些怔忡地望着远方,似是自言自语地问:“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拐杖,也会原谅我了吧?”
柳凝儿疑惑地看着他,小虎牙微微露着,似泛着光亮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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