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基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荒原上的风再度开始呼啸。
杨绮刚走进实验室便听见了通讯仪的响声，应该就是在他们回来前没多久时发来的新信件。看了一下发信人编号和地址，果然是曾祖父。
“那台机体产自长庚的环境改造区。二级战争理念，从里到外使用的零件都很杂，什么地方出产的都有，应该是自行组装制造的。不过制造思路和原理跟我们的攻击体核心技术基本相同，包括躲避探测的技术也是。”
“果然，又是‘隐叛’？他们来我这里骚扰已经不是一两次的事情了，究竟想干什么？”
杨绮只回复了这一句话就重重瘫坐在沙发上，揉了揉太阳穴。
“隐叛”，顾名思义，隐藏在暗处的叛徒。
属于他们的代表着绝对的权威，公正的名字，在母语中，竟是如此巧合地与代表着完全不同意义的字眼有着相同的读音。
“隐叛”曾经和他们一样，都是“判”中的一员。只不过他们放弃了这个称呼，背弃了生养自己的政府，向着一条完全相反于自己原本道路的方向走去。
那些由国家花费了巨大的代价培养的精英们，最终却将得到的能力掉转了矛头，向着自己刺来，这是无论对那个执政者来说都是极端讽刺的事情。正是因此，国家对“判”的监视极其严格，考核中也将忠诚度放在了第一位。但是出现“隐叛”的现象总是止不住，那些拥有了至高能力的人们，只要心里想，总是会有办法脱离一切控制住他们的枷锁。
“看他们每次向你那里出动的火力，似乎有转移注意力的嫌疑。但要真是真如此的话，意图也太过明显了。上面已经决定朝你那儿调派些固定的巡逻守卫了。因为讨论结果，不能排除他们的目的本来就是你。”
“我？我一个不合格者对他们来说有什么俘虏的价值？”
“又说这种话了......这与你合格不合格完全无关。别忘了你自身的特长是什么，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很有用处的东西。”
杨绮顿时反应过来了。
他的特长在生物技术方面，从研究角度上来说，这是最接近“判”本身的研究的领域。虽然其核心机密不可能让他这个不合格者掌握，但是,谁能保证本质上作为“判”的他潜力会有多大？
如果真的落入“隐叛”手中，那群疯狂地渴望摧毁政府的人，有的是办法对他“物尽其用”。
“杨绮，过段时间我会抽调些战斗用能源送去你那里。一旦真的遇上什么危急情况，立即用上，千万别舍不得。”
“为什么？我这里并没有可以使用的攻击体。”
“你有。”
杨绮愣住了，他立即明白曾祖父指的是什么。
“不行，他的各方面相关数据都还没有进行过实验统计，让他直接投入实战，风险会很大。”
“放心吧。我给你送去的能源足够让你实验和实战用。”
“他可是您的得意之作，真的舍得让他就这样上战场吗？”
“说到底只是一件攻击体而已，至少在杀伤力上我是有很大信心的。难道我一个糟老头子的无聊之作会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吗？”
杨绮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沉默了良久，又一条信息传来。
“呵，差点忘了，既然是送给你的礼物，那就是你的东西，我没什么舍不舍得可言。就算是心疼，也应该是你自己吧？”
杨绮依然没有回答。
仿佛心底里有什么秘密很快被这个至亲猜中了，对方再次发来信息。
“早就叮嘱过你了，物须尽其所用。本该是什么用途就用在什么地方，太过相信自己的判断，是很容易吃亏的。可惜了，当时我居然没劝住你。”
杨绮被说得越发尴尬，微微皱着眉头迅速回复：
“我明白您的意思。请放心吧，真遇到不测，我清楚我该怎么做。”
回复发送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立即关闭了通讯仪。
彻底没了工作的心思。杨绮坐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想去吹吹风，让思绪一团混乱的脑子清醒清醒。
朝着天台走去时，杨绮忽然瞥到沙椤还在对着手中的苹果发呆，忍不住走上前去。
“在想什么？”
沙椤把视线从苹果移开，一脸苦恼地问道：
“一样都是自然植物，放的时间长了也还是会烂掉，就算不烂，这里空气很干燥，迟早还是会被风干，一样是浪费......早知道就都给那个小妹妹了。”
杨绮叹了口气。
“相比其他东西这个价格是很高，但是我并不缺钱，水果也只是在镇星来说比较稀有，并不是什么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至于那个小女孩，她不愿意要，你就是硬塞给她也没用，不必那么在意。”
沙椤不可置否，手里却依然捧着那只苹果一动不动。
杨绮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拿过他手中的苹果。
“跟我来。”
沙椤不知道杨绮想干什么，跟着他走到了基地右侧一道从未走进过的铁门。杨绮将它的锁解开后，使劲拉动把手，铁门开启的瞬间，沙椤顿时感到一股冰冷的气流从门后窜出。
冷藏室？他似乎明白了杨绮的意图。铁门后方出现的是无数大大小小的方形半透明柜，被整齐地排列在两侧，长时间处在冰冷的空气之下，每只方柜的面上都结了层极厚的霜，杨绮径直朝着里面走去，很快挑出了一个只有成人手掌大小，原本用以保存微生物标本的冷藏盒，将那只还泛着青的苹果放了进去，递到沙椤手中。
“把这个盒子放在常温下，维持的温度可以让它至少五年不腐烂。”
原来如此。
如果不能真正拥有。那么，至少能让它在自己身边最大限度地维持着它的美好，也不失为是“无憾”。
沙椤捧着手中冰凉的盒子，很快从指间传递到整个手臂的冷气让他觉得十分舒适。透过半透明的材质，鲜艳的青色依然那样漂亮，充满了鲜活的气息。
那天晚上，沙椤第一次在休眠时做了一个梦。
把这件事告诉杨绮的时候他似乎很兴奋，说是这预示着着他的大脑发育已经趋于完善，也基本脱离了“智能体襁褓期”，速度远比他想象的快得多。
杨绮明显更注重他做梦这件事本身，而沙椤对这些毫无概念，于是他也只能沉默着听着杨绮在检查过他的身体数据后的各种分析，虽然什么都没听进去。而是始终发着呆，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门中的内容。
那绝非什么美梦。
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的空白，没有重力或是引力的空间，他就置身在那里。手脚无目的地四处伸展挥动，但动作却仿佛是打在温水中的拳头般，感受不到任何冲击或回应，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离开过原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只有他存在，。
什么也看不到，触碰不及，连带着头脑也被染得一片空白，没有恐惧或是焦急，因为本就感知不到任何事物，失去了目的性，他便如同一个没有知觉，没有思想的木偶般，一动不动地任由自己漂浮在其中。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眼前白茫茫一片里，隐隐浮现出了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他立即集中了所有的精神，努力想要将那个从混沌一片的周遭中渐渐浮现出来的身影，仔细辨识清楚。
占据了他所有视野的白色光线，似乎开始暗淡了下来。那个原本与四周环境混为一体的身影渐渐清晰。
纯白色的大褂包裹着修长的身躯，瘦削的脸庞，总是不变的严肃神情，还有那两道始终紧绷着，好像永远不会舒展开的眉毛。
顿时放下了一切迷惘和不安的情绪，他松了口气。
原来你在啊。
像只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了海岸的孤舟，迫不及待地朝着杨绮的方向跑去。可是当他想要迈开双腿时，却发现，不只是四肢，仿佛整个身躯都被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一样，他想要动弹，可是浑身的所有关节都像不是他自己的一样，跟随不了大脑的任何命令。
他想要开口发出声音，看着杨绮那始终在面前的清晰身影，他不顾一切地喊。
但是，没有任何的声响。
狂风的呼啸，冰冷的空气流动的声音，还有无数不知从何而来的嘈杂之声全都越来越明显，可是，偏偏他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像他真的变成了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只剩下思维还在运转。
杨绮就在他的面前，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却也没有朝他接近过一步。任凭心里如何呐喊，他也不曾注意到过自己。
他很想哭，但是自己根本没有哭泣的能力。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先前的一切记忆都不是真实的。但是那种恐惧感却十分清晰地留在了脑海中，起身时的动作脚步，都带着摆脱不掉的虚浮。
那种恐惧感和被杨绮训斥和关禁闭时的感觉不同，带着一种极具吞噬力的绝望，仿佛一切都毁灭的绝望。
杨绮背对着他忙自己的事情，发呆之时，那种让他有些承受不住的恐惧感再度袭上心头，沙椤不知不觉地走上前，从背后抱住杨绮。
背上忽然感觉到一个纤瘦又有些僵硬的东西贴上来，一心扑在数据图表上的杨绮立即被惊了一条，回头看到沙椤像只小狗一样，把头紧紧地埋他的脊背上，两条胳膊死死地环住他的腰，像是在紧紧护着什么一样。
“你怎么了？从一开始精神状态就不好。什么能源不足了吗？”
“不是的......没什么。”
沙椤紧贴着杨绮的背，熟悉的气息和温度让他心里的恐惧感很快消失。但是却迟迟舍不得放手。
心跳声，在他的概念里原本只是生物活着的证明，现在，却成了确认杨绮就在他身边的证据。
“是不是做了个噩梦？”
杨绮忽然这样问道，沙椤顿了顿，没有说话，只是贴着他的背后点了点头。
不知自己有没有听错，杨绮好像轻叹了一声，随后用一贯沉稳却很轻缓的声音说道：
“这是很正常的事，梦只是你一些记忆和思想胡乱杂糅后，在完全无逻辑的情况下反应出来的东西，没有任何现实意义，醒着的时候别想太多没用的事就行了。”
沙椤再度点了点头，杨绮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手上继续着工作。虽然腰还被沙椤紧紧抱着，但是并没有把他的手臂拉开，而是任由他保持着这样并不舒服的动作。
过了片刻，实验室门口的一盏绿色指示灯忽然闪烁起来，随之响起了平稳有节奏的“滴滴”声，杨绮听到这动静立即站起身，沙椤的手臂也随之放了下来。
“有人来了。”
杨绮边说着出了实验室，朝着基地大门走去。基地的大门需要有特殊的感应器才能够呼叫成功，绿色的指示灯亮起，说明是自己人来了。
其中一侧门打开，门后出现了一个身着淡蓝色制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先生您好，我是镇星军防部的，工作编号GT－477，收到通知说需要重新安装磁能屏障。能我检查一下你们的防御系统中心吗？”
杨绮点点头，把对方请了进来。中年男子走进门时无意中看见了一直站在杨绮身旁的沙椤，忽然愣了一下，随即又看了一眼杨绮，但什么也没说。
沙椤不知道这个人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却也没放在心上。
那个工作人员很快完成了控制中心的检查，把各方面数据记录完成后准备离开，把具体需要的材料全部计算好后就能带工人来安装。临走前忽然发现自己粗心地把工具包遗落在了地下室里，杨绮让他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帮他拿，门口就剩下他和沙椤两个人。
一直没和沙椤说上话的工作人员忽然向一旁的沙椤问道：
“小兄弟，那个......那位先生是‘判’每错吧？”
沙椤不知对方为何有此一问，只是点点头。
“那......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沙椤想也不想地答道：
“我是智能体，不是人类。”
对方顿时一副了然的神色，随即忍不住感叹道：
“什么？刚看到你我还以为你是......啊，还真是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呢。”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随即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不停地盯着沙椤浑身上下四处看。
虽然自己本就不是人类，但至今为止还是第一次这么被当成一件无机质的物品，遭人评头论足，这顿时让他很不舒服，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此时杨绮已经回来了，看到那个工作人员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沙椤的时候，眉头好像紧了紧，将手中的工具包递给他时，对方忽然笑着说了句：
“您的智能体还真是我到现在见过最逼真的啊。”
对方语气里带着十足的敬佩，但是沙椤却明显地察觉到杨绮的神色冷了下来。
将那个人送走后，杨绮脸上的不悦似乎越发明显了。
“以后再有人问你是谁，就说你是我弟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