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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遗孤

干净的石板街,简朴的房屋,淳善的人面……

这是个平凡的小镇。七月的阳光,照着这小镇惟一的长街,照着这条街上惟一酒铺的青布招牌,照着这残旧酒招上斗大的“太白居”三个字。

酒舍里哪有什么生意,那歪戴着帽子的酒保,正伏在桌上打盹儿,不错,那边桌上是坐着位客人。但这样的客人,他却懒得招呼,两三天来,这客人天天来喝酒,但除了最便宜的酒外,他连一文钱菜都没叫。

这客人的确太穷,穷得连脚上的草鞋底都磨穿了。此刻他将脚跷在桌上,便露出鞋底两个大洞,但他却毫不在乎。他靠着墙,跷着脚,眯着眼睛,那八尺长躯,坐在这小酒店的角落中,就像是条懒睡的猛虎.

阳光,自外面斜斜地照进来,照着他两条泼墨般的浓眉,照着他棱棱的颧骨,也照得他满脸青渗渗的胡碴子直发光。

他皱了皱眉头,用一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挡住眼睛,另一只抓着柄已锈得快烂的铁剑,竟呼呼大睡起来。

这时才过正午不久,安静的小镇上,突有几匹健马急驰而过,鲜衣怒马,马行如龙,街道旁人人侧目。几匹马到了酒铺前,竟一齐停下,几条锦衣大汉,一窝蜂挤进了那小小的酒铺,几乎将店都拆散了。

当先一条大汉腰悬宝剑,志得气扬,就连那一脸大麻子,都似乎在一粒粒发着光,一走进酒铺,便纵声大笑道:“太白居!这破屋子、烂摊子也可叫作太白居么?”

他身后一人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身上虽也挂着剑,看来却像是个布店掌柜的,接着笑道:“雷老大,你可错了,李太白的几首诗虽写得蛮不错,但却也是个没钱没势的穷小子,住在这种地方正合适。”

那雷老大仰首笑道:“可惜那李太白早死了好多年,不然咱们可请他喝两杯……喂,卖酒的,好酒好菜,快拿上来!”

几杯酒下肚,几个人笑声更响了,角落那条大汉,皱着眉头,伸了个懒腰,终于坐直了,喃喃道:“臭不可闻,俗不可耐……”

突然一拍桌子,道:“快拿酒来,解解俗气。”

这一声大喝,竟像是半空中打了个响雷,将那几条锦衣大汉骇得几乎从桌上跳了起来。

那雷老大瞧了瞧,脸色已变了,身子已站起,但却被那个瘦小枯干,满面精悍的汉子拉住,低声道:“总镖头就要来了,咱们何必多事?”

雷老大“哼”了声,终又坐下,喝了杯酒,又道:“孙老三,老总说的可是这地方?你听错没有?”

那瘦汉笑道:“错不了的,钱二哥也听见了……”

圆脸汉子截口笑道:“不错!就是这儿,老总这次来,听说要来见一位大英雄,所以要咱们先将礼物带来,在这里等着。”

雷老大道:“你知道老总要见的是谁么?”

钱二微微一笑,低低说了个名字。

雷老大立刻失声道:“是他,原来是他,他也会来这里?”

钱二道:“他若不来,老总怎会来?”

几个人立刻老实了,笑声也小了,但酒却喝得更多,嘴里也不停地吱吱喳喳,低声谈论着。

“听说那主儿掌中一口剑,是神仙给的,不但削铁如泥,而且剑光在半夜里比灯还亮。”

“嗯!不错,若没有这样的宝剑,怎会在半盏茶功夫里,就把阴山那群恶鬼的脑袋都砍了下来。”

说到这里,几个人情不自禁,都将腰里挂着的剑解了下来,有的还抽出来,用衣角不停地擦。

雷老大笑道:“我这口剑也算不错的了,但比起人家那柄,想来还是差着点儿,否则我也能像他那样出名了!”

钱二摇头道:“不然不然,你纵有那样的剑也不成,不说别的,就说人家那身轻功……嘿!北京的城墙可算高吧,人家跺跺脚就过去了。”

雷老大吐了吐舌头,道:“真的么?”

钱二道:“可不是真的?听说他天黑时还在北京城喝酒,天没亮就到了阴山,阴山群鬼只瞧见剑光一闪,脑袋就都掉下来了……嘿!听说那剑光,简直就像是天上的闪电一样,连阴山外几百里地的人都能瞧见。”

角落中那穷汉,也用衣角擦着那柄剑,擦两下,喝口酒,此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道:“世上哪有那样的人,那样的剑!”

雷老大脸色立刻变了,拍着桌子,怒吼道:“是谁在这里胡说八道?快给我滚过来!”

那穷汉却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还是在擦着那口锈剑,还是在喝着酒,方才那句话,似乎根本不是他说的。

雷老大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向他冲过去,但却被钱二拉住。钱二先向雷老大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摇摇摆摆走过去,笑道:“看来朋友你也是练剑的,所以听人说话,就难免有些不服气,但朋友可知道咱们说的是谁么?”

那穷汉懒洋洋抬起头来龇牙一笑,道:“谁?”

钱二道:“徐大侠,徐鲁达,徐神剑,……哈哈,朋友你若真的是练剑的,听到这名字,就总该服气了吧!”

那穷汉却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徐鲁达?……徐鲁达是谁?”

钱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道:“你连徐大侠的名字都未听过。还算是练剑的么?”

那穷汉笑道:“如此说来,你想必是认得他的了,他长得是何模样,他那柄剑……”

雷老大终于还是冲了过来,“啪”的一拍桌子,吼道:“咱们纵不认得他,但却也知道他长得远比你这厮帅得多了,他那柄剑更不知要比你这口强胜千百倍。”

那穷汉大笑道:“瞧你也是个保镖,怎地眼力如此不济,某家长得虽不英俊,但这口剑么,却是……”

雷老大仰天打了个哈哈,截口道:“你这口破剑难道还是什么神物利器不成?”

“某家这口剑,正是削铁如泥的利器。”

这句话还未说完,别人已哄堂大笑起来。

只听雷老大道:“你这口剑若能削铁如泥,咱家不但要好好请你喝一顿,而且……”那穷汉霍然长身而起,道:“好,抽出你的剑来试试!”

他坐在那里倒也罢了,此番一站将起来,雷老大竟不由自主被骇得倒退两步。钱二虽是胖子,但和他那雄伟的躯干一比,突然觉得自己已变成小瘦子。只见他虽然生无余肉,但骨骼长大,双肩宽阔,一双大手垂下来,竟几乎已将垂到膝盖之下。

这时酒铺里已悄然走进个面色惨白,青衣小帽的少年,瞧见这情况,倚在柜台前,不住嘻嘻的笑,雷老大终于抽出了他那柄精钢长剑,终于又挺起了胸膛,大吼道:“好!就让你试试。”

那穷汉道:“你只管用力砍过来就是。”

雷老大龇牙笑道:“小心些,伤了你可莫怪我。”

手腕一抖,精钢剑当头劈了下去。

那穷汉左手持杯而饮,右手撩起锈剑,向上一迎,只听“当”的一声,雷老大倒退两步,手中剑竟已只剩下半截。众人全都呆住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穷汉子手抚锈剑,哈哈大笑道:“如何?”

雷老大张口结舌,讷讷道:“好……好剑,果然好剑。”

那穷汉却长叹了一声,道:“如此好剑,只可惜在我手里糟蹋了。”

雷老大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道:“不……不知朋友可……可有意出让?”

那穷汉道:“虽然有意,怎奈难遇买主。”

雷老大大喜,喜动于色道:“我……我这买主,你看如何?”

那穷汉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颔首道:“看你也有些英雄气概,也可配得上这口宝剑了,只是……你眼力既差,却不知出手如何?”

雷老大喜道:“这个好说……这个好说……”

将他三个朋友都拉在一边,叽叽咕咕商量了一阵,接着,只瞧见四个人都在掏腰包,凑银子。

那穷汉箕踞桌旁,瞧也不瞧,只是不住喝酒。

过了半晌,雷老大逡巡走过来,嗫嚅着道:“不知五百两……”

那穷汉眼睛一瞪,道:“多少?”

雷老大赶紧笑道:“不知一千两够不够,不瞒兄台说,咱们四个人掏空腰包,也只能凑出这么多了。”

那穷汉沉吟半晌,缓缓道:“此剑本是无价之宝,但常言说的好,红粉赠佳人,宝剑赠英雄……好,一千两卖给你也罢。”

雷老大再也想不到他答应得如此痛快,生怕他又改变主意,赶紧将一大包银子双手奉上.赔笑道:“一千两全在这儿,请点点。”

那穷汉一手提了起来,笑道:“不用点了,错不了的……那,剑在这里,神兵利器,惟有德者佩之,你以后可要小心谦虚,否则这种神兵利器怕也会变顽铁……”

雷老大连声道:“是!是!……”

双手将剑接过,当真是大喜欲狂,如获异宝。

那穷汉从布袋里摸出锭银子,“当”的抛在桌上,长长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笑道:“某家去了,这里的酒账,全算我的。”竟头也不回,迈开大步走了出去,那面色惨白的少年,瞧着雷老大等人一笑,也随后跟出。

雷老大已高兴得几乎忘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钱二笑道:“咱们雷老大得了这口剑,可当真是如虎添翼了。日后这江湖,还怕不是咱们雷老大的天下?”

雷老大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这还不是各位兄弟捧场……哈哈,想来我雷老大只怕已时来运转,否则又怎能有此良缘巧遇。”

钱二道:“雷老大有了这口剑,非但连徐鲁达都要大为失色,咱们镖局的总镖头,只怕也得让让贤了。”

雷老大笑得满脸麻子都开了花,道:“日后咱家若真能如此,还能忘得了各位兄弟么?”

他手里捧着那柄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当真是噙在口里怕化了,顶在头上,又怕跌下。

突听有人笑道:“各位什么事如此高兴?”

笑声中,一个短小精悍,目光如炬的锦衣汉子,大步走了进来,他身材虽瘦小,但气派却不小,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不凡之威傲,让人一眼瞧见,便知道此人平日必定发号施令惯了。

钱二等人俱都迎上来,躬身赔笑道:“总镖头……”

几个人七嘴八舌,将方才的奇遇说了出来。

那总镖头目光闪动,笑道:“真的么?那可当真是可喜可贺之事。”

雷老大也早已赔笑迎了上去,但突然觉得自己得了这口宝剑,身份已大是不同了,是以又退了回来,此番睥睨一笑,道:“总……沈兄说的好,这不过是小弟偶然走运而已。”

他应变当真不慢,居然连称呼也改了,那沈总镖头却直如未觉,瞧着他微微一笑,道:“不瞒各位,如此利器,我倒真是从未见过,不知雷兄可能让我开开眼界。”

雷老大哈哈笑道:“这个容易,沈兄一试便知。”

沈总镖头道:“钱兄,请借剑一用。”

接过钱二的剑,微微挽了挽袖子,微笑道:“雷兄小心了。”

话犹未了,“唰”的一剑削下。雷老大也学那穷汉的模样,左手也端起酒杯,但酒杯刚端起,剑光已削下,他哪里还顾得喝酒,慌慌张张,反手一剑撩了上去。

只听“当,当,当,砰,”四声响过,果然有半截剑跌在地上,但不是沈镖头掌中之剑,却竟是雷老大的那柄“宝剑”!那一声响是双剑相击,第二声响的是剑尖落地,第三声响的是酒杯摔得粉碎,第四声响却是雷老大整个人跌在地上。

这一来不但雷老大面如死灰,别的人又是目瞪口呆,一个个愣在那里,动弹不得,作声不得。

沈总镖头顺手抛了长剑,冷笑道:“这也算是宝剑么?”

雷老大哭丧着脸,道:“但方才明明……明明是……”

沈总镖头冷冷道:“方才明明是你上了别人的当了。”

雷老大突然跳了起来,大吼道:“我去找那厮算账……”

沈总镖头叱道:“且慢!”

雷老大此刻可听话了,乖乖地停下脚步,道:“总……总镖头有何吩咐?”

他又改了称呼,这沈总镖头还是直如不觉,只是冷冷问道:“方才那人是何模样?”

雷老大道:“是个无赖穷汉,只不过生得高大些。”

沈总镖头沉吟半晌,突然变色道:“那人双眉可是特别浓重?骨骼可是特别大?一双眼睛平时永远半张半闭,仿佛有好几天未睡觉的模样?”

雷老大道:“正是,总镖头莫非认得他?”

沈总镖头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钱二,突然仰天长长叹了一声,道:“只叹你们随我多年,不想竟还都是有眼无珠的瞎子。”

雷老大哪里还敢抬起头来,只有连声道:“是……是……”

沈总镖头道:“你们可知道此人是谁么?”

众人面面相觑,齐声道:“他是谁?”

沈总镖头一字字缓缓道:“他便是当今江湖第一神剑,徐鲁达,也就是我此番专程来拜见的人。”

话未说完,雷老大已又一个筋斗栽在地上。

那面色惨白的青衣少年跟着走出,两人大步而行,走尽长街,少年方自追上去,悄声道:“是徐大爷么?”

徐鲁达龙行虎步,头也不回,口中沉声道:“你可是我颜二弟差来的?”

那少年道:“小人正是颜二爷的书童颜陪云。”

徐鲁达霍然回首,厉声道:“你怎地此时才来?”

他双目一张,那目光当真有如夜空中击下的闪电一般,那颜陪云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垂手道:“小人……小人怕行踪落在别人眼里,是以只敢在夜间行事,而……而小人虽从小跟着公子,轻身功夫却可怜得很。”

徐鲁达神色大见和缓,又缓缓垂下眼帘,道:“你家公子令人送来书信,要我在此相候,信中却不说明原因,便知其中必有极大的隐密……这究竟是什么事?”

颜陪云道:“我家公子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将家人全都遣散了,只留下小人,然后又令小人到这里来见大爷,请大爷由这条废道上去接他,有什么话等到当面再说。看情形……我家公子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强仇大敌。”

徐鲁达动容道:“哦?有这等事!他为何不早说?……唉,二弟做事总是如此糊涂,纵是强仇大敌,我兄弟难道还怕了他们?”

颜陪云躬身道:“大爷说的是。”

“你家公子已动身多久?”

“计算时日,此刻只怕已在道上。”

“你本该早些赶来才是,万一……”

突听有人大呼道:“徐大侠……徐大侠……”

几个人急步奔了过来,当先一人,身法矫健,步履轻灵,自然正是那精明强悍的沈总镖头了。

徐鲁达微微皱眉,沉声道:“来的可是威远、镇远、宁远三大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人称‘飞花满天,落地无声’的沈轻虹么?”

沈轻虹躬身拜道:“不敢,正是小人……弟子们有眼无珠,不认得徐大侠……”

徐鲁达大笑道:“我听得他们竟敢说要请诗仙喝酒,便觉有气,但瞧在你家镖主面上,也不能揍他们一顿,若不取他们几文银子,怎出得了气!”

沈轻虹躬身道:“是,是,原是他们该死。”

徐鲁达笑声突顿,道:“你可是来寻我的?”

“晚辈正是专程前来拜见徐大侠。”

徐鲁达厉声道:“你怎知我在这里?”

“晚辈正值走投无路,幸得一位前辈的指点,说是徐大侠这两天必在此间等人,是以晚辈才赶来。”

徐鲁达展颜笑道:“原来又是那醉鬼多口……”

转眼一望,望见了垂头丧气站在那里,手里还提着那半截剑的雷老大,不禁又笑道:“想来你此刻心里还糊涂得很。”

雷老大垂首道:“晚辈……这口剑……实在……”

沈轻虹叱道:“你还要丢人现眼,你莫非不知道徐大侠掌中无剑,亦胜有剑,无论什么顽铁,到了徐大侠手里,也成了削铁如泥的利器!”

徐鲁达笑道:“你如此捧我,想必有求于我。”

沈轻虹叹道:“不瞒前辈,晚辈接着一票红货,价值可说无法估计,此事本做得十分隐密,哪知不知怎地,这风声竟走漏到‘十二星相’的耳里,竟令人送来‘星辰帖’,明言劫镖,晚辈自然不敢再走镖上路……”

徐鲁达道:“你莫非是要我来为你保镖不成?”

“晚辈不敢……晚辈知道前辈在此,是以已将‘十二星相’约在附近,只求前辈抽空一行,只要前辈吩咐两句,‘十二星相’纵有天大的胆子,想必也再不敢来打这票红货的主意。”

徐鲁达沉声道:“你既无力护镖,为何又要接下?”

“晚辈该死,只求前辈……”

“十二星相恶名久著,若非他们行踪委实隐密,我早已将之除去,此事我本非不愿出手助你……”

沈轻虹大喜道:“多谢前辈。”

徐鲁达道:“你莫谢我,我虽有心助你,怎奈我此刻却另有急事,那是片刻也延误不得的。”语犹未了,便待转身。

沈轻虹惶声道:“前辈留步。”

挥了挥手,钱二已送上只箱子,箱子里竟满是耀眼的黄金,沈轻虹躬身再拜,恭声道:“晚辈久已知道前辈挥手千金,是以送上……”

徐鲁达仰天狂笑,厉声道:“沈轻虹,你纵将天下所有的黄金都送到我面前,也不能将我与二弟相见的时候耽误片刻……”

伸手一拍颜陪云肩头,喝道:“我先去了,你跟着来!”

八个字说完,人已远在十丈外。

沈轻虹立刻面色如土,钱二喃喃道:“这人倒当真奇怪,几十两银子,他也要骗,但别人真送上巨额黄金时,他却又不要了……”

暮霭苍茫。苍茫的暮色中,徐鲁达的身形,几乎已非肉眼所能分辨,他身形掠过时,最多也不过只能见到淡淡的灰影一闪。旧道上荒草漫漫,迎风飞舞,既不闻人声,亦不闻马蹄,天边新月升起,月光也不见掩去这其间的萧索之意。

徐鲁达身形不停,口中喃喃道:“奇怪,二弟已在道上,我怎地听不见……”

突见眼前黑影一闪,两点黑影,飞了过去,月光下瞧得清楚,前面飞的是弱燕,后面追的却是只苍鹰。

那燕子似已飞得力竭,双翼摆动,已渐缓慢,那苍鹰雄翼拍风,眼见已将追及,燕子已难逃爪下。

徐鲁达喝道:“兀那恶鹰,你难道也像人间恶徒一般,欺凌弱小……”只觉一股怒气直冲上来,身子一拧,竟箭一般向那苍鹰射了出去。

那苍窿双翅一展,徐鲁达便扑了个空。只听燕子一声哀啼,已落入苍鹰爪下,苍鹰得志,便待一飞冲天,徐鲁达怒喝一声,道:“好恶鹰,你逃得过徐某之手,算你有种!”

喝声中,他身形再度蹿起,一股劲风,先已射出,那苍鹰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终于落了下来。

徐鲁达哈哈大笑,道:“二弟呀二弟.你瞧瞧我赤手落鹰的威风!”

身形展动,接住了苍鹰,自鹰爪中救出了弱燕。

但燕子受伤已不轻了,竟已再难飞起,徐鲁达喃喃道:“好燕儿,乖燕儿,忍着些,你不会死的……”在长草间坐了下来,自怀中取出金创药,轻轻敷在燕子身上。

徐鲁达轻轻敷药,小心呵护,过了半盏茶时分,那燕子双翅已渐渐能在徐鲁达掌中展动。

徐鲁达嘴角露出笑容,道:“燕儿呀燕儿,你已耽误我不少时候,你若能飞,就快快去吧。”

那燕子展动双翅,终于飞起,却在徐鲁达头上飞了个圈子,才投入苍色中。

徐鲁达大笑道:“万两黄金,不能令我耽误片刻,不想这小燕子却拖住我了。”

开怀得意的笑声中,他再次展动身形,如飞掠去。

突然间,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声,远远传了过来。

徐鲁达大喜道:“莫非二弟已有了娃儿?”

他身形更急,掠向哭声传来处,于是,那满地的尸身,那惨绝人寰的景象,便赫然呈现在他眼前!

徐鲁达身形早已不见,甚至连那颜陪云都已去远了,但沈轻虹还是木立在那里,动弹不得。

钱二嗫嚅着道:“不知总镖头和那‘十二星相’约在何时?”

沈轻虹道:“就是今日黄昏。”

钱二变色道:“今晚!……在哪里?”

“就在前面!”

“他……他们有多少人?”

“星辰帖上具名的,乃是黑面、司晨、献果、迎客、偷泉。”

“难……难道,鸡、猪、猴、狗一齐出手?”

“不错!”

钱二声音早已变了,颤声道:“总镖头,咱们还是走吧,凭咱们,只……只怕……”

沈轻虹冷哼道:“你们走吧。”

“总镖头你……”

“镖主以义待我,沈轻虹岂能无义报之,你们……”突然顿住语声,头也不回大步走去。

钱二呼道:“总镖头……”追了一步,又复驻足。

雷老大道:“怎么?你不去么?”

钱二悄声道:“让他从容就义去吧,咱们可犯不着去送死。”

雷老大勃然变色,怒骂道:“畜生……你们作畜生,我雷啸虎可不能陪你们作畜生。”

钱二道:“好,好,我是畜生,你是义士。”

雷啸虎喝道:“畜生,畜生,我今日才算认得你们……”

一路大骂,一路追了过去。

沈轻虹缓步而行,走向暮色笼罩的荒野,他轻灵的脚步,已变得十分沉重,每走一步,脚上都似有千钧之物。

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赶来,他头未回,道:“是雷啸虎么?”

雷啸虎道:“总镖头,是我。”

沈轻虹叹道:“我早已知道只有你一人会来的。”

“听总镖头这句话,雷啸虎死也甘心,我雷啸虎虽然是呆子,却非无耻的畜生,但……但总镖头,你……你这次……”

“你是奇怪我为何不多约人来么?”

“正是有些奇怪。”

“十二星相,各有奇功,江湖友辈中能胜过他们的人并不多,我若约了朋友,别人为了义气,虽想不来,也不能不来,但我又怎忍心令朋友们为难、送死?”

雷啸虎仰天长啸道:“总镖头毕竟是总镖头,我雷啸虎纵然有总镖头这样的武功,也休想能做得上三大镖局的总镖头,我……”

话犹未了,突听一声狗吠。

荒郊黄昏,有狗吠月,本非奇事,但这声狗吠却分外与众不同,这狗吠声中竟似有种妖异之气。

雷啸虎耸然失色道:“莫非来……”

“了”字还未出口,满镇狗吠,已一声连着一声响了起来。霎时之间,两人耳中除了狗吠外,已听不到别的声音。

雷啸虎平日胆子虽大,此刻手足却也不禁微微发抖,但瞧见沈轻虹神色竟未变,他也壮起胆子,强笑道:“这‘十二星相’,果然邪门……”

沈轻虹沉声道:“十二星相专喜作诡异,为的就是先声夺人,先寒敌胆,咱们莫被他骗住,折了锐气!”

雷啸虎挺起胸膛,大声道:“我不怕,谁怕谁就是孙子!”

他口中虽说不怕,其实声音也有些岔了,月夜荒郊,这狗吠如鬼哭,如狼嚎,的确慑人魂魄。

沈轻虹双拳微抱,朗声道:“十二星相在哪里?洛阳沈轻虹前来拜见!”

他身形虽瘦小,但此刻的语声竟自狼嗥鬼哭般的狗吠声中直穿了出去,一个字,一个字传送到远方。

苍茫的暮色中,突然跃出团黑影,骤见仿佛一人一马,却是只金丝猿猴骑在只白牙森森的大狼狗上。

这只狗,虎躯狗头,竟比平常狗大了一倍,喉中不断发出低吼,已足令人丧胆,这只金丝猿更是火眼金睛,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妖异之气,一猴一狗,竟仿佛不是人间之物,而是来自妖魔地狱。

等这一猴一狗走过来,金丝猿“吱”的一叫,突然将只桃子送到他面前。

沈轻虹冷笑道:“好一个‘神犬迎客,灵猴献果’,但是沈轻虹会的是‘十二星相’中的人,却不是这些畜生!”

那金丝猿仿佛懂得人言,“吱”的又是一叫,凌空在狗背上翻了个筋斗,手中突然多了条白布,上面写着:“你若敢吃下去,自有人来会你。”

沈轻虹冷笑道:“‘十二星相’若是鸩人的鼠辈,沈轻虹今日也不会来了……沈轻虹信得过你们,纵是毒药,也要吃下!”

他方待伸手拿桃子,哪知雷啸虎却抢了过来,三口两口,连桃核都吞了下去,大笑道:“不要钱的桃子,不吃岂非冤枉!”

只听一人阴森森笑道:“好,无怪‘三远镖旗’能畅行大河两岸,镖局中果然还有两个有胆子的好汉……”八条人影,随着笑声走了出来。

沈轻虹身形已算十分瘦小,但此刻当先走出的一人,却比沈轻虹还瘦,身上穿着件金光闪闪的袍子,脸上凸颧尖腮,双目如火,笑起来嘴角几乎直裂到耳根,此人若还有二三分像人,便也七分是猴子模样。

另外六、七人却全是黑衣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闪闪的眼睛,宛如鬼眼瞅人。

沈轻虹道:“来的想必是……”

那金袍人嗄嗄笑道:“咱们的模样,你自然一瞧就知道,还用得着说么?”

沈轻虹冷笑道:“在下只是奇怪,怎地少了黑面君与司晨客?”

金猿星怪笑道:“他两人去做另一票买卖去了,有我们这几人,你还嫌不够么?”

沈轻虹朗声大笑道:“沈轻虹今日反正是一个人来的,反正已没打算活着回去,能多瞧见几位‘十二星相’的真面目,固然不错,少瞧见几个,也不觉遗憾。”

金猿星狞笑道:“我知道你胆子不小,却不知道你口才竟也不错,但你辛辛苦苦爬上总镖头的宝座并不容易.死了岂非冤枉。”

沈轻虹厉喝道:“沈轻虹此来并非与你逞口舌之强。”

“你想打?”

“正是!沈某若胜,只望各位休想再打镖货的主意……”

“败了又如何?将镖货双手送上么?”

沈轻虹哈哈大笑道:“那批红货早已由我家副总镖头‘双鞭’宋德扬加急送上去了,沈某此来,不过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而已。”

金猿星招了招手,身后的黑狗星立刻送上个小小的檀木匣子。金猿星打开匣子,阴森森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匣子里的,竟赫然是颗人头!“双鞭”宋德扬的人头!

沈轻虹面容惨变,嘶声道:“你……你竟……”

金猿星大笑道:“‘十二星相’若是常常被骗的人,江湖中人也不会瞧见咱们那么头疼了……老实告诉你,那批红货,早已落入咱们手中,咱们此来,不过只是要你的命罢了!”突又挥了挥手,呼啸道:“上去!”

一声呼啸,那金丝猿已凌空跃了起来,扑向沈轻虹,一双猿爪,闪电般直取沈轻虹双目!

那巨犬却厉吼着扑向雷啸虎,雷啸虎惊吼闪避,哪知这巨犬身子虽大,动作却出奇的灵敏,一掀、一剪!

雷啸虎竟再也闪避不及,生生扑倒在地.只见一排森森白牙,直往他咽喉咬了过去!雷啸虎拼命抵住狗颚,一人一狗,竟在地上翻滚起来,狗嗥不绝,雷啸虎吼声也不绝,他竟似也变为野兽!

那边沈轻虹已攻出数招,但那金丝猿却是纵跃如飞,一双金光闪闪的爪子,始终不离沈轻虹双目三寸处!

金猿星怪笑道:“不想三远镖局的大镖头们,竟连两只畜生也打不过!”

语犹未了,突见沈轻虹伸手一探,一条九尺银丝长鞭,已在手中,满天银光洒起,金丝猿立被迫退。

沈轻虹厉叱道:“哪里走!”

数十点银星,突然自那满天银光中暴射而出,小半射向那金丝猿.却有大半击向金猿黑狗!那金丝猿虽然通灵,究竟是个畜生,怎能避得过这大河两岸,最著名的镖客所发出的杀手暗器。银星击出,这灵猿便已惨嗥倒地。

一金猿,七黑狗,八条人影,冲天飞起。

金猿星大喝道:“好个‘飞花满天’,果然有两下子!”

八条人影,全都向沈轻虹扑下,沈轻虹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敌不过这八人凌空击下的一招!

只见他身形就地一滚,银鞭护体,化做一团银光滚了出去,但金猿黑狗却已占得先机,他还能往哪里走?

那边巨犬已一口咬住雷啸虎的肩喉处,雷啸虎也一口咬住巨犬的咽喉,鲜血满地,一人一犬都滚在血泊中。

就在这时,突听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喝声,宛如晴天霹雳,一人凌空飞坠,宛若雷神天降!

众人齐被这喝声震得心魂皆落,金猿黑狗俱都住手,只见一条大汉,身长八尺,头发蓬乱,一双精光四射的虎目中,满布血丝,面上那悲愤之色,已足以令任何人心寒,那神情之威猛,更足以令任何人胆碎,但奇怪的是,这大汉身后,却背着个襁褓婴儿。

沈轻虹亦是满身浴血,此刻狂喜呼道:“徐大侠来了!”

金猿星变色道:“莫非是徐鲁达?”

徐鲁达厉喝道:“十二星相,你们的死期到了!”

金猿星道:“十二星相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他话还没说完,徐鲁达已冲了过来,一条黑犬星首当其冲,大惊之下,双拳齐出,急如电闪,“砰,砰”两拳,俱都打在徐鲁达胸膛上,但徐鲁达丝毫不动,那黑犬星双腕却已生生折断,惨呼一声尚未出口,徐鲁达铁掌已抓住他的胸膛,他情急反噬,拼死一脚飞出。

这一脚乃是北派“无影脚”的真传,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但不知怎地,这无影无踪的一脚,此刻竟被徐鲁达一伸手就抓住了,只听一声霹雳般大震,那黑犬星已被血淋淋撕成两半!鲜血射出,落花般沾满了徐鲁达的衣服。

黑狗群的眼睛红了,惊呼、怒吼,纷纷扑了上去..

这七人一个个分开来,武功还算不得是一流高手,但七人久共生死,练得有一一套联手进击的武功,却是非同小可。此刻七个人虽只剩下六个,但招式发动开来,仍是配合无间,滴水不漏。

沈轻虹忍不住脱口轻呼道:“徐大侠小心了。”

呼声未了,徐鲁达身子已冲了进去,竟有如虎入羊群一般,掌中两片尸身,化做满天血雨!

六个人已倒下五个。

剩下的最后一人瞧得徐鲁达不备,突然向他背后背着的那婴儿扑了过去,自是想抢得婴儿作为人质。

哪知徐鲁达背后却似生着眼睛,虎吼道:“站住!”

徐鲁达手里剩下的半片尸身,已向他当头摔了下来。血雨纷飞,洒得满头满脸,他灵魂早已出窍,竟骇得忘了闪避,那半片尸身已如万钧铁锤般砸在他头上。他整个人竟像是铁钉般被钉得短了一半!

沈轻虹全身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那金猿星虽是杀人如草芥的党徒,此刻却也被这股杀气惊得呆了。

徐鲁达喝道:“你还要某家动手不成?!”

金猿星道:“你……你为什么……”

徐鲁达怒吼道:“为什么?你可知道颜建蒙是某家的什么人?”

金猿星失声道:“莫非那……那只猪已……”

徐鲁达道:“别人都已死了,你活着又有何趣味,纳命来吧!”最后一个字说完,人已到了金猿星面前,铁掌已抓住了金猿星的胸膛。

哪知金猿星竟是动也不动,也不回手。徐鲁达手掌一紧,七指俱都插入金猿星肉里。金猿星竟还是挺胸站在那里,哼都未哼一声。

徐鲁达道:“不想你个子虽小,倒还是条汉子,若是换了平日,某家也能饶你一命,但今日……哼,你还有何话说?”

金猿星却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狂笑着道:“你个子虽大,却也算不得是大丈夫。”

徐鲁达不禁怔了一怔,喝道:“某家这一生行事,虽得天下之名,却也有不少人骂我,善恶本不两立,那也算不得什么,但你这句话,某家倒要听听你是凭什么说出来的。”

金猿星冷笑道:“是非不明,恩仇不辨,算得了大丈夫么?”

徐鲁达怒道:“某家……”

金猿星大声截道:“你若是明辨是非之辈,便不该杀我。”

徐鲁达道:“为何不该杀你?我二弟颜建蒙……”

金猿星再次大声截道:“这就对了,你若为别的事杀我,那我无话可说,但你若为颜建蒙杀我,你便是不明是非,不辨恩仇。”

徐鲁达怒道:“你‘十二星相’难道未曾对我二弟颜建蒙出手?”

金猿星道:“不错,‘十二星相’确曾向颜建蒙出手,但‘十二星相’本是强盗,这一点你早已知道,强盗要劫人钱财,本是分内之事,既是分内之事便算不得什么深仇大恨,那前来通风报讯,要‘十二星相’向颜建蒙出手的,才是你真正要复仇的对象,你可知道他是谁么?”

他侃侃而言,居然是理直气壮,徐鲁达虽是满腔怒火,片刻也不禁被他说得怔了怔。突然大喝道:“前来通风报汛的,莫非是颜陪云那小畜生?我二弟之行程,只有那小畜生一个人知道。”

金猿星面色微变,但瞬即冷笑道:“不错,原来你非但四肢发达,头脑也不简单,颜建蒙的确是被他视为心腹的人卖了,三千两银子就卖了。”

徐鲁达目眦尽裂,嘶声道:“畜生……畜生……”

金猿星冷冷道:“那畜生此刻在哪里,你可知道?”

徐鲁达突然一只手将金猿星整个人都提了起来,嘶声道:“你知道他在哪里,是么?”

金猿星神色不变,缓缓道:“我若不知道,这些话就不说了。”

徐鲁达吼道:“他在哪里?说!”

金猿星身子虽被他悬空提着,但神情却比站在地上还要笃定,瞧着徐鲁达微微一笑。

徐鲁达瞧着他那张微笑的脸,一字字缓缓道:“你若不说,我佩服你。”

他若说要把金猿星宰了、剁了,大卸八块,金猿星都不害怕,只因金猿星明知他还未打听出颜陪云的下落之前,是绝不会将自己杀死的,但片刻他说的是这句话,金猿星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道:“我……我说了又如何?”

徐鲁达道:“你说了,我便挖出你一双眼睛!”

沈轻虹听得几乎失声叫了出来,暗道:“这徐鲁达怎地如此不解人情,人家说了,他还要挖人眼睛,这样一来,金猿星想必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了。”

哪知他心念还未转变,金猿星已长长叹了口气,道:“虽然没有眼睛,但只要能活着,也就罢了。”

徐鲁达道:“说吧!”

金猿星道:“只是我说出了,你也未必敢去。”

徐鲁达怒道:“普天之下,还没有徐某不敢去的地方!”

金猿星眼睛半睁半闭,脸上似笑非笑,缓缓道:“那颜陪云不是呆子,明知我‘十二星相’杀人不过如同踩死只蚂蚁,他拿了‘十二星相’的银子,难道不怕脑袋搬家?他如此大胆,只因他早已有投奔之地,拿这银子,正是要用作路费,而他那投奔之地,‘十二星相’加在一起,也不敢走近那地方半步。”

徐鲁达厉声狂笑,道:“碧瑶宫?……某家正要去的。”

金猿星道:“当今天下,也未必只有‘碧瑶宫’是武林禁地。”

“除了‘碧瑶宫’还有哪里?”

“昆仑山,‘恶人谷’……”

他这六个字还只说出五个,站在一旁出神倾听的沈轻虹,神色大变,身子也已颤抖,大声道:“徐大侠,你……你去不得!”

徐鲁达须发皆张,目光逼视金猿星,厉声道:“你说的可是真话?”

“我话已说出,信不信都由得你了。”

沈轻虹颤声道:“那‘恶人谷’乃是天下恶人聚集之地,那些人没有一个不是十恶不赦,满手血腥;没有一个不是被江湖中人恨之入骨。

但那许多恶人聚在一起,别人纵然恨不得吃他们的肉,也没有人敢走近‘恶人谷’一步,就连‘昆仑七剑’、‘难陀四神僧’、‘江南剑客’风啸雨,都也……也不敢……”

徐鲁达沉声道:“徐鲁达如今既非难陀神僧,也非江南剑客!”

沈轻虹道:“我知道徐大侠你剑术当代无双,但那‘恶人谷’……

那谷中成千成百,也不知究竟有多少的恶人……”

徐鲁达大喝道:“义之所在,徐某何惧赴汤蹈火!”

沈轻虹大声道:“但说不定这根本是金猿星故意骗你的,他已对你恨之入骨,所以要你到那恶人谷去送……送……”

他虽未将死字说出口来,其实也等于说出了一样。

徐鲁达仰天笑道:“恶人谷纵是刀山火海,也未必能要了徐鲁达的命!”

沈轻虹怔了一怔,苦叹一声,黯然无语。

金猿星亦自叹道:“好!徐鲁达果然是英雄!竟连‘恶人谷’也敢闯上一闯,你此去纵然有去无还,也必将博得天下武林佩服!’’

徐鲁达道:“你还有何话呢?”

金猿星道:“没有了,拿我的眼珠去吧!”

一声惨呼,金猿星一双精光四射的火眼,已变成两个血窟窿,徐鲁达随手将他抛在沈轻虹面前,道:“此人交给你了!”话声未了,人已去远。

那雷啸虎横卧在血泊中,身子下压着那条巨犬,一人一犬,都已奄奄一息,连指头都不会动了。

沈轻虹瞧了瞧他,目光移向金猿星,恨声道:“你金猿星纵然一世聪明,今日却做了件笨事。”

金猿星方才虽已疼得昏过去,片刻却已醒来,就像是有鬼在后面推着他似的,他竟能忍住疼,自怀中摸出一包药,塞在眼眶中,口中竟也还能说话,颤声道:“我笨?”

“徐鲁达虽未取你性命,但将你送到我手中,我还会饶你?……你片刻纵有灵药治伤,又有何用!”

“自然有用,我死不了的!”

“还有谁能救你?”

“我自己。”

“沈某倒要瞧瞧你如何能救你自己……”喝声中,手掌直拍金猿星天灵。

金猿星大声道:“那镖银你不想要了么?”

沈轻虹手掌立刻在空中顿住。

金猿星咬紧牙关,哈哈大笑道:“我早就算准你不敢动手杀我的,你若想要镖银,只有我能给你,除非你有这胆子不要镖银。”

沈轻虹手掌不停颤动,几次想要击下,几次都顿住,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收回手掌,道:“算你赢了。”

这一批镖银委实关系整个“三远镖局”的命运,沈轻虹一生从不负人,又怎能负对他义重如山的三远镖主?

金猿星疯狂般笑道:“沈轻虹,如今你可知道了吧!无论谁想杀我,都没有那么容易!”

夜色已深,小镇上灯火已阑珊。就连那“太白居”中的酒鬼,都已踉跄着脚步,互相携扶着散步去了,那酒保揉着发红的眼睛,正待上起店门。突然间,只见一辆马车自街头走过来,拉车的却不是马,而是个人——正是那骗了人家一千两银子的大汉。自门里透出来的昏黄灯光中望去,只见这大汉满身鲜血,满面杀气,看来有几分似恶鬼,又有几分似天神!

这酒保骇得脸都白了,方自躲回去,这大汉已拉着车到了门口,要两匹马才拖得动的大车,在他手里,竟似是轻若无物。

徐鲁达将大车靠在墙上,怀抱熟睡的婴儿,大步走进店里,那店伙壮起胆子,赔笑道:“大……大爷要……要什么酒?”

徐鲁达眼睛一瞪,喝道:“谁说我要酒?”

酒保怔了怔,道:“大爷不……不要酒,要什么?”

徐鲁达道:“米汤!”

酒保更怔住了,苦着脸道:“小店不……不卖……”

徐鲁达“叭”的一拍桌子,大声道:

“先去煮几碗浓浓的米汤,再拿酒来。”

这酒保骇得胆子都快破了,哪里还敢说“不”字。

婴儿喝了米汤,睡得更沉了,徐鲁达喝着酒,目中神光却更惊人,那酒保连瞧也不敢瞧他一眼。

虽然不敢瞧,却偷偷数着——不到盏茶时分,徐鲁达已用海碗喝下了十七碗烈酒!

那酒保骇得吐出了舌头,几乎缩不回去。

突见徐鲁达摸出两锭银子,抛在桌上,大声道:“去替我买些东西来。”

“大……大爷要买什么?”

“棺材!两口上好的棺材!”

那酒保骇得几乎一个筋斗跌了下去,虽张开了嘴,却过了半晌还说不出话,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鲁达又一拍桌子,两锭银子突然跳了起来,竟不偏不倚,跳进他怀里,徐鲁达喝道:“棺材,两口上好的棺材,听到了么?”

“听……听……听……”

“听到了还不快去!”

那酒保见了鬼似的,转身就跑,徐鲁达喝下第二十八碗酒时,他已乖乖的将棺材运了回来。

徐鲁达红着眼睛,自车厢中将颜建蒙和月奴尸身捧出来,捧入棺材里,每件事他都是亲手做的。他不许别人再碰他二弟一根手指。

然后,以赤手钉起了棺盖。他将一枚枚铁钉钉入木头里,就像是钉入豆腐里似的。

那酒保眼睛更发直了,也不知今天撞见的是神是鬼?

面对棺木,徐鲁达又连尽七碗。他没有流泪,但那神情,却比流泪还要悲哀。手里端着最后一碗酒,他呆呆的站着,直过了几乎有半个时辰,然后,徐鲁达终于缓缓道:“二弟,我要你陪着我,我要你亲眼瞧着我将你的仇人一个个杀死!”

夕阳满天,照着太原大街上最大的一面招牌,招牌上三个大金字,闪闪发着光,这三个字是:“千里香”。

“千里香”可真是金字招牌,山西人个个都知道。“千里香”卖出来的香料,那是绝不会有半分掺假的。

黄昏后,“千里香”铺子里十来个伙计,正吃着饭,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正是最热闹的时候。突然一辆大车直驰而来,驶过长街,赶车的一声吆喝,宛如霹雳,这大车已笔直闯入“千里香”店铺里。伙计们惊怒之下,纷纷扑了过来,只见那赶车的大汉一跃而来,也不知怎地,十来个伙计但觉身子一麻,全都不能动了,眼睁睁瞧着他将一坛坛上好的香料,全都塞到两口棺材里去。

片刻后那大汉便又赶车子急驶而出,口中喝道:“半个时辰后你等便可无碍,香料银价,来日加倍奉还!”

大街上的人,竟都被这大汉的神气所慑。满街人竟没有一人敢拦住这辆马车。

下午,瓜田里散发出象征着丰收的清香。一个农家少妇,懒洋洋地坐在瓜田旁,树荫下。

她半敞着衣襟,露出了那比瓜田里的瓜还要成熟的胸膛,正以比瓜汁还甜的**,喂着怀抱中的婴儿。凉风入怀,她似乎已要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的胸膛。农村中本也有不少轻薄的小伙子,她平日也被人瞧得不少,儿子都有了的人,哪里还会在乎这些,但此刻,她却觉得这双眼睛似是分外不同。她不由自主张开了眼,只见旁边一株树下,果然有个陌生的大汉,这大汉身躯并不甚雄壮,衣衫也不甚堂皇,面目间更带着几分憔悴之色,但不知怎地,看来却威风得很。奇怪的是这么条大汉,怀里却抱着个婴儿。

这少妇虽觉得有些奇怪,也不理会,又自垂下了头,只听那大汉怀抱中的婴儿,突然啼哭起来,哭声倒也洪亮。她才做妈妈没多久,心中正充满了母性的温柔,听得这哭声,忍不住又抬起头,这一次她便发觉那大汉盯着她胸膛的那双眼睛里,并没有什么色迷迷的神情,却充满恳求之意,不禁一笑,道:“这孩子的娘不在么?”

那大汉摇头道:“不在。”

少妇沉吟半晌,道:“看来他是饿了。”

那大汉点头道:“是饿了。”

少妇瞧了瞧自己怀中的婴儿,突然笑道:“把你的孩子抱过来吧,我来喂他,反正这几天我吃了两只鸡,奶水正足,咱们小妞儿也吃不了。”

那大汉威武的面上,立刻露出喜色,赶紧道:“多谢。”将孩子抱了过去。

只见这孩子胎毛未落,出生最多也不过几天,那细皮嫩肉的小脸上,却已有了条刀痕。

那少妇不禁皱眉道:“你们带孩子真该小心些,这孩子的娘也真是,竟放心把这么小的孩子交给你一个大男人。”

那大汉惨然道:“这孩子的娘已死了。”

少妇愣了一愣,伸手抚摸着这孩子的小脸,黯然叹道:“从小就没有娘的孩子,真是可怜。”

那大汉仰天长长叹息了一声,垂目望向孩子,心里也正有说不出的悲哀,说不出的怜惜。这孩子生来似乎就带有厄运,初生的第一天,就遇着那么多凶杀、死亡,他这一生的命运,似乎也注定要充满灾难,可怜他什么也不知道。此刻,他那张小脸上,反似充满了幸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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