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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白马渡

大堂里挂着一幅河南道地图。杨英站在地图前,用小小的旗子在上面插着,将敌我双方的情形标示出来。

王元感站在一旁,看着专注的她,觉得她的神情太刚毅,不像个女子。

视线落在白马渡上,杨英心里有了计较,就吩咐下去,让人听命行事。王元感觉得她的命令莫名其妙,就问:“准备空心的细竹竿,有什么用?”

“我要偷袭白马渡,火烧官兵舟。”

“只怕不容易。”王元感走上前,盯着地图,说:“据报,那里有大小船只数百条,光是让你烧,点火都得半天。何况,还有数千的水师,岸上立有营寨,另有数千官兵把守。北岸,有四万官兵精锐。不远处的洛阳附近,还有六万京军整装待发。无论是从水路进攻,还是从陆路进攻,都很困难。”

“如果不难,何必我来想办法?”

王元感瞥她一眼,心想:这个女子太骄傲,怪不得大伙都不喜欢她。

杨英皱着眉头,走来走去,似乎遇到难题,正苦思对策。她将面具取下,丢在桌上,叮当作响,把沉思的王元感吓一跳,她却仿佛没事一般。

走几步,她又解开衣衫,将束胸脱下,丢在一旁。内里的红色肚兜露出来,让人觉得很是怪异,一点都不香艳。

王元感找件衣衫,披在杨英身上,说:“既然你是老师的女人,就不可这么粗鲁。”

杨英愕然,本想发怒,听他的话,便不发作,问:“老师没有把我带在身边,是不是因这个缘故?”

“我猜不透老师的想法。如果我问,他肯定会说,但我不敢问。也许,他料到有今日,故意让你留下来,好率领费县军呢。”

杨英叹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如果有率领费县军的机会,同时,宋融又愿意带她走,那么,她到底是留,还是走?她不敢回答,心底里隐隐约约觉得,自己是会留下来的。

将复杂的情绪抛开,她的思路又回到战事上。王元感说得没错,要偷袭白马渡,烧官兵的船只,非常困难。可是不如此,就没法救得北贼高翔的人马,少了这一路援军,事情就很可能要糟糕。

她只有一支商船队,是以前宋融用来运粮食、马匹、牛羊等物的。由此可见,宋融本没有打算造反,否则,以他的本事,要建一支水师并不难。要用一支商船队去偷袭官兵的战船和水寨,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如果从陆路上进攻,能不能烧得了船只还不可知。那时,劳师远征,粮食都在后方,而官兵以逸待劳,粮食又离得近,就不好打,多半要败。

既然没法正面抗衡,就只能出奇谋了。

她将事情考虑得周详,就下了一连串的命令,让人准备好各项物资。

白马渡附近,战事正急,但官兵控制着河道,往来的商船没有完全断绝。此时往来贸易,才是最赚钱的时候。只有手腕通天的人物,才能打通关节。

下游来了一队商船。商船的肚子很大,船身又圆又宽,两头扁扁,样子有些古怪。

商船上的人不多,在南岸雇佣了纤夫,纤夫们正在岸上卖力气,拉扯着商船往前行。此时风从北边吹来,与船只前进的方向相反,纤夫们拉得有些吃力。

一条官兵的小船靠过去,挥舞旗帜,将商船去路挡住,然后派人上前查问。

看到官兵来了,甲板上的人连忙告知底下,打出手势。底下的人立即拉起一个大网,里面有很多的鱼虾,正在水里游走,此刻离了水,纷纷跳跃起来。

偌大的商船肚子里,聚集着几百号人。他们穿着短裤,赤裸上身,肤色很深,带点铜色。他们纷纷从那个大洞里跳入水中。

他们往下潜去,摸到长长的空心竹竿,就一人顺着一根竹竿往下潜。若是有人憋不住气,就凑到竹竿末端,张嘴含住,从里面吸上一口气。

商船上的人又将大网放下,盖住那个大洞。

官兵们检查得很仔细,生怕漏过走私的财物。

反贼起事将近一年,从来没听说过他们有水师,就连大船都没有,别说水师了。所以,官兵们一点都不担心会遇到敌人,满心想着发财。

官兵们的想法,与募兵的来源也有关。入伍的人有三种,第一种是有门路又有钱财的,熬资历当官;第二种是没有门路但是有钱财的,上阵杀敌凭功劳升迁;第三种是什么都没有的,吃军饷过日子。

留在京城的六万大军,都是第一种人;从京城被派出去的四万大军,是第二种人;而在当地招募的四万大军,就是第三种人居多。

水师类似于府兵,基本上没得升迁,都是一些市井里的地痞流氓充任,当然也是第三种人。他们对于如何吃拿卡要非常精通,对于如何打仗,就一窍不通。

商船的管事正是孟诜,手指粗壮,像是萝卜一样。他本是买卖军械的商人,与宋融多有来往。竟然加入反叛的一方,是很特别的。他被罢官多年,要说没有怨恨,是不可能的。此时有了机会,就宁愿拼上一把。

官兵的头目是个队正,脸上有一颗大痣。他时不时伸手摸着痣。

他歪着头,怪腔怪调说话,打量孟诜,看他的反应。孟诜微笑,毫不在乎的样子。他常年私运军械,应付这样的官兵简直是得心应手。

孟诜将一张手令交给头目,他接过一看,见有兵部的大印,立即低头弯腰,挤出笑脸。

他正要将手令还回去,说上几句好话,忽然又将手令收回来,仔细一看,见上面模糊的日期,似乎被水浸泡过,登时笑了,然后立即板起脸,仰起头,说:“啊?这日期,模糊了嘛。”

孟诜微微皱眉,说:“模糊了又如何?难道你还敢扣我的船不成?”

“哟呵?不敢,只是这让兄弟我,不好交代,您看……”

孟诜十分不耐烦,掏出一把银钱,头目伸长脖子去看,希望他能多给些。孟诜拨弄几下,然后点点官兵的人数,拿出正好那么多的银块,丢到头目怀里,说:“大伙,开船,起锚。”

头目说:“且慢,还没查呢?”

“我们急着赶路,一边走,一边查。”

“好吧。”头目见孟诜气派太大,简直不把人放在眼里,反而不敢发作。官兵们连忙将小船移开,让出主航道。

头目带着几个手下,到各处去翻查。如果能找到些什么不合规矩的地方,说不定能多得些银钱。他摸着手里的银块,心里暗骂:你个乌龟王八蛋,连往来的规矩都这么清楚,给的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趟,赚了多少黑心钱?

经过船楼附近,里面坐着十几名歌姬,或抚弄琴弦,或低声吟唱,或翩翩起舞。她们姿容秀丽,无一不是上上之选。

官兵们好久没看到这么漂亮的女人,应当说,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他们一边走,一边看歌姬,没有看路,也没注意嘴里的吐沫,吐沫流下,滴在衣襟上。踢到摆放着的箱子,才猛然惊觉,脚下疼痛,连忙一吸,将吐沫吸了回来。

水手们大笑,有人说“老黑,你看,不是你一个人没见过世面,哈哈哈……”

“四流,你个王八蛋,老子什么时候没见过世面?那次,老子是被风迷了眼,才踢到箱子的。”

“被风迷了眼,怎么连吐沫都迷出来了?”

老黑高声说了一句粗俗的话,用家乡俚语说的,旁人听不太懂。

官兵头目连忙带着手下钻入底下舱室,不想留在上面丢人。

孟诜走南闯北,到处贩卖军械,过手的银钱以亿计,手里的美貌歌姬,要多少有多少,甚至有落选的秀女,年纪大了放到外面的宫女,犯罪罚没入官的世家女子,等等。

这些女子与那些匆忙调教几年就放出去卖笑的女子不同,她们是从小接受教导熏陶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针线女红、德言姿容、风度气质等,都是上上之选。迷住区区几个官兵实在太简单。

孟诜带着这些歌姬,是用来对付可能出现的大官的。

舱室里,有几个大大的口子,里面各放着一张大网。大网里,河水翻滚,鱼虾不断地蹦跳。这样的船只,官兵们还真是没有见过。哪有在船底开个大洞的?

头目问:“这是怎么回事?开个大洞做什么?”

“我家大人……我家主人,喜欢吃新鲜的河鲜,只好如此,用竹竿经常搅拌,才能保持河鲜存活。”

头目一听,立时明白,这个法子确实有效,只有经常在水边生活的人家才知道。不过,一般的人家都是用大桶装河鲜,然后用木棍在桶里搅拌,这里倒好,居然用大船装河鲜,让十几个水手在此搅拌,实在太奢侈。

别的舱室里,堆满布匹、粮食和粗大的竹竿。

“这些竹竿是做什么用的?你们难道还贩运竹竿?”头目起了疑心。

“不是用来贩卖的。船只曾经撞到礁石,破个大洞,被河水淹了,浸湿了布匹,主人正恼怒呢?后来,我们补好大洞,生怕再次被河水浸泡了货物,就弄了些大竹竿,捆绑在各处,希望有用。”

头目上前查看,发现布匹果然被浸泡了,登时幸灾乐祸起来。

“哎,这次看来要白干了,赶不上交货的日期,就拿不到全额的钱财。交货的日子又紧,还不知道能不能赶得及。你说,好好的,打什么仗?造什么反嘛?要我说,把这些没用的布匹给丢下,减轻点重量,往前赶路才对。”

官兵头目竖起耳朵听着,他对这些门路很精通,经常照着买些紧俏的货物,拉去贩卖,发过小财。此刻听到对方的议论,不禁有些动心。很显然,这些船只运的是来自东边叛军那里的货物。那里的布匹极其便宜,也耐用,非常受欢迎。但是,他们似乎遇到了难题。

对方没法及时交货,就要蒙受损失。而官兵的水寨里,收缴了大量的布匹,却没法贩运出去。

头目有了打算,不再仔细盘查,连忙上了甲板,找到孟诜,上前去,低声说:“我有布匹,你要不要?”

孟诜上下打量头目几眼,露出嘲讽的笑容,说:“你知不知道我运了多少布匹?”

头目回过头,仔细看船队,数一下,有三十多条大小船只。心里有些吃惊,但他并不担忧,说:“不管多少,我那里有大量的布匹,可以与你换。你的那些浸泡了河水的布匹,我都要了。”

孟诜明白了,左右打量头目,说:“不错,有些本事,想不想跟我干?”

头目眼睛亮了,能拿着兵部的文书到处跑,有三十多条大船的人,他往时拼命都巴结不上,立即说:“想是想,就怕……”

孟诜点点头,摆手,打断他的话,说:“先把这次的事情办好,再说别的。对了,你叫什么?”

“我叫水生,水里的水,生意的生。”

水生领着船队,紧赶慢赶,终于在天黑前来到白马渡。他让船队停在附近,然后进去水寨里,找到校尉,将事情说了。校尉派人去看了一遍,发现孟诜的船队没有问题,就答应了。

等到官兵们的大小船只都回来,他们就让孟诜将船只开近,要连夜给他装卸布匹。用一匹好布,换三匹浸泡了河水的布,简直赚大了。那些浸泡了河水的布匹还能用,买这样便宜布匹的人家,也不是很在意这个。

这样大的生意惊动了定波将军周尚。他过来一看,见到孟诜,发现竟然是熟人,登时哈哈大笑,说:“原来是孟诜啊?怎么,改行卖粮食和布匹了?”

孟诜左右看了看,拉着周尚到偏僻的地方,说:“我的生意,你又不是不知道,别多问。”

周尚知道厉害,连连点头,说:“我这次帮了你一个大忙,你可要帮我在朝里疏通一下,我想换个位置。这鸟将军,做得憋气。”

孟诜连声答应,唤出歌姬,侍候周尚。

往时,周尚可得不到这般待遇。内河水师穷得叮当响,远远不及市舶司附近的水师。孟诜路过,通常只给他一点小甜头。

敢在内河里走私的不多,敢走的,多是孟诜这样惹不得的,所以内河水师收益不多。敢在外洋走私的,那就多了。那边的水师只要勤快一点,都能混得很好。

孟诜又让人搬出酒水,招待搬卸了大半夜货物的官兵们。官兵们毫无防备,开怀畅饮,很快就喝得醉醺醺,回去水寨或岸边歇息,睡得死沉。

埋伏在水底的人感受到竹竿的连续震动,三长两短。他们纷纷往上游,浮出水面。饶是他们精通水性,在水底下憋了这么久,也觉得很累。

他们爬上船,将又粗又大的竹竿放下水,推着竹竿往水寨里去,到了各艘大船附近。

孟诜不知道这个法子成不成,万一不成,那就糟糕了,所以只管大船,放过中小船只。他穿了新衣裳,配着宝剑,拿一把羽扇,坐在牛皮矮凳上。面前摆放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酒碗,还有一双筷子。

唤出歌姬,让她们坐在两旁。

桅杆下,一串红灯笼正准备升起,这是信号。一旦红灯笼升起,就一起动手,烧了整个水寨。

孟诜心里很激动,这简直就是“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意境嘛?这个计策的大部分都不是他想出来的,但他已经忘记了这一条。

他拿起筷子,轻轻敲几下,感觉不是那个味道。他看了看歌姬,说:“给我奏一曲,十面埋伏。”

歌姬笑着,纷纷演奏起来,果然是十面埋伏,“等等等……等等等……”。他用筷子跟着节拍敲打,思潮起伏,已经想到远处去。

歌姬们听到他每次敲打,都刚好打在拍子中间,完全跟不上节奏,不禁暗笑。

到了约定的时候,水手们升起灯笼,高声喊:“起灯了……小心火烛!起灯了……小心火烛!”

这就是信号。

水里的士兵们纷纷用水刺击穿大竹竿,里面灌满的油从孔洞里飞溅起来,泼洒在船身上或落在水里。士兵们又掏出一个小竹筒,里面藏着火种。他们扒开油布包裹的封口,迎着风,扬了扬,放到嘴边,用力一吹,火起了。

河面上出现了点点火光,照着水面,反射出点点粼光。此时,天上无月,星光暗淡,但河面上,仿佛出现一条星河。北风呼啸,正是起火的好时节。

想到“好时节”三个字,孟诜终于回过神。他站起身,抽出长剑,遥想当年,也曾做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梦想。后来,反而做了迎来送往的生意人。

他将碗里的酒一口喝下,将剑挥下,仿佛指挥着千军万马决胜一般。

大火起来,在船身上,在江水里。初时摇摇曳曳的,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渐渐地越烧越旺,黑烟冒了起来。

孟诜看着那些火光,心里大喊:烧啊,给我烧啊,快烧啊!

有人发现火光,敲响铜锣,招呼人来救火。孟诜大急,说:“有什么东西还能用的,弓箭,给我射箭!”

旁边的人没有回答。此时河上有大风,射出去的箭支到了哪里,都不好说。何况,正是黑夜,又在摇晃的船只上,根本就没法瞄准。

烧了这么一会,火势还是没有大起来,反而有些船只开始动了,往水寨外冲去。

孟诜大喝:“开船,冲上去,给我把船沉了,堵住出口。”

左右的水手面面相觑,这不是找死吗?

孟诜持剑在手,用力一挥,砍杀一名歌姬,大喝:“违令者,杀无赦!”

这句话,他想说好久了。奈何那些士兵都是别人部下,他不敢乱来,只好杀了自家的歌姬立威。

这一下还真是有奇效。那些士兵不知道孟诜胆怯,不敢杀人,只知道这些歌姬的身价,比自己可贵得多。就这么一个歌姬,可以换一条大船。既然孟诜连歌姬都敢杀,当然敢杀水手。

水手们驾驶大船,冲过去,堵住出口,将船沉在水里。

孟诜坐上小船,准备逃离,感觉忽然十分闷热。他刚才心情激动,没空去留意火势,这时才发现,大火已经起来了,烤干船身,烧到甲板上,还点着布帆。

大火被北风一吹,火舌飘扬出老远,就像是一道火焰风帆。远处的热气传来,直要把人活活闷死。

越来越热,孟诜的胡子和眉毛、头发都渐渐地卷曲起来,浑身上下被烤干了,似乎马上就要着火。

水手们拉着孟诜说:“大人,快跳,往外游。”

孟诜不懂水性,不愿意跳,说:“你们怕死,我不怕,给我用力划。”水手们还真以为他不怕死,登时有了几分佩服,拼命用力划。

孟诜看了看小船上的歌姬,发狠,将她们一个个推落水里。水手们看到,划的越发用劲。很快地,小船就冲出水寨,来到大江之上。

大火惊动了南北两岸的人,人们纷纷走出来观望。不过一会,大火波及岸上的营寨,官兵们连忙走避。那些醉酒的,不免葬身火海。

大火已经成了烧天的架势,火舌往天上窜,已经看不到大火里的景物。整个江面都是红彤彤的一片。天上的云朵仿佛被火光照得亮了,也变成红色。

孟诜哈哈大笑,用力拍着水手的肩膀,用宝剑指着远方,说:“你们看到没有,看到没有!”

他想起来,此时应当用羽扇挥舞那么一下,故作高深状才对。他左手一挥,才发现羽扇不知道何时已经不见。他愣一下,感觉脸上有些发烫,摸一把,扯下一些胡须。他忽然大笑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笑些什么。

水手们跟着大笑欢跳。

孟诜说:“我就知道,他们必定贪心,一定会与我换布匹的,一定会的。”

水手们很佩服,纷纷说:“大人聪明得很,猜得准。”

孟诜一皱眉,心想:你们应当说我神机妙算才对,怎么说得这么粗俗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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