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是哪儿?
为什么这么安静?
周围都是黄沙的干涸。没有风声,没有说话声,没有呼吸声,连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不到。
这儿是永恒静止了的世界么?
黄沙,只有黄沙。没有天空,没有太阳。属于黄沙的,干涸的光,从各个方向照来。在那中间,自己像一只被禁锢的魂魄,在炙热的光下,所有的意识一点一点被蒸腾出来。指尖,开始没有感觉,开始变得透明。透明不断扩散,蔓延,手掌消失了,小臂消失了……
身体无法移动,喉咙发不出声音,连眼睛也闭不上。
在无垠的黄沙里,宁臻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慢慢地,消失在这片荒漠中。
“宁臻?宁臻?”一个带着北京味儿的四川普通话的声音突然在这片荒漠中响起,带着焦急和期待。
整片荒漠突地一颤,瞬间消失了。木质的屋顶,木板间投射进来的温柔的阳光,简陋的床,自己的手指,都渐渐回来了。
“嗯。”宁臻轻轻回答了一声,想着刚才的那片静止的荒漠。如果刚才的自己在那个世界中消失了,是不是在这个世界里,自己的身体,连同它所承受的那些污秽,就会都消失了?
“宁臻,你没什么吧?”苍水决看了一眼宁臻身上支离破碎的衣服,担心地问道。
宁臻眼睛无神地看着前方,缓缓摇了摇头。
“都怪我不好,把你自己一个人留在家里”,苍水决自责地看着宁臻,“是不是有坏人来过?我们报警吧?”
坏人?宁臻心头一紧,不禁苦笑。自己还能遇到什么坏人,比自己所遭遇过的更坏?还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现在所遭受的更坏?就算坏人被绳之以法,可是坏的事情,已经发生,已经是触目惊心的客观事实了。她的身上的那些伤痕,一道淤痕下面的另一道淤痕,层层叠叠,已经疼到了血液里,流进了心脏里。它们长满了刺,随着血液,在她的身体里,日夜不停地,来回滚动。
苍水决看着宁臻心如死灰的样子,突然猜到了宁臻把自己支走的原因。
那天一身狼狈的达瓦措抱着满身残破的宁臻,焦急地到处敲门,到处求助,最终在苍水决家的小诊所门前体力不支,被苍水决的妈妈发现了。虽然妈妈把他们两个救回诊所后,不允许苍水决看一眼,之后也不允许苍水决问一句关于那天的事情,可是苍水决依然渐渐隐隐约约地猜到了,发生在宁臻身上的究竟是什么事情。
苍水决心里突然有一种无力感,她的生活太简单,太幸福,她差点儿就忘记了,这简单的小幸福之外,还有一个巨大的纷繁复杂的世界,那儿有太多的磨难,太多的痛苦,她无法去体会,也无法去了解。
苍水决看了看宁臻破碎的衣服空隙之间,裸露出的累累伤痕,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宁臻才好。沉默了一会儿,苍水决慢慢拎起滑落到宁臻腰际的薄被,帮宁臻遮住身体,柔声问道,“宁臻,我先帮你换一件衣服好么?”
宁臻听出了苍水决语气里小心翼翼的抚慰,慢慢转过头,看了苍水决一会儿,眼神很快又涣散开了。
“宁臻?”苍水决小声叫着宁臻的名字,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宁臻回过神,轻轻点了点头。
“大哥哥,你先出去吧,我帮宁臻换衣服。”苍水决回过头,向门口的方向说道。
达瓦措?宁臻眼前忽然闪过那双温柔的眼睛,那张温柔的脸。
宁臻转过头去,看到在门口站着的修长男孩,正担忧地看着自己。他蜜糖色的皮肤,正在温柔的阳光之下,散发着可口的光泽。
在冬季即将到来的现在,寒冷似乎近不得他的身体,薄薄的衣服之下,他修长的身体挺立在阳光里,像一块温润静甜的玉。他略带稚气的脸,有一种莫名的魅力,即使只是看一眼,也让人再也无法忘记。是他,是达瓦措,是那个静美的如同月亮湖一样的男孩。
发现了宁臻投射过来的目光,达瓦措的脸渐渐红了起来,手也局促不安。他向宁臻静静地笑了笑,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达瓦措站在几步以外,扫了一眼遮盖着宁臻身体的薄被,连忙垂下眼睛,脸更加地红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了看苍水决,又看了看宁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出去,还是该留下来。
宁臻看着达瓦措的脸,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对于达瓦措,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是把他当作家人,当作弟弟,还是当作别的什么。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于这个只见过一眼的男孩子,会如此的信任和依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想要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眼泪,都倾诉给这个男孩子听。他就如同是她生命的绣章上,冥冥中缺失的一段图案,明明陌生,却又熟悉。
宁臻深吸了口气,慢慢稳住自己的情绪,扭过身双手扶着床缘,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刚向达瓦措的方向迈出一步,一种陌生的,完全失去平衡的感觉突然袭来。门窗,病床,桌椅,连同站在不远处的达瓦措和苍水决一起,一切都天旋地转。宁臻感觉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背叛了自己的控制,投降向地心引力。她霎时间像一只断了提线的木偶,重重地摔向了地面。
苍水决和达瓦措都被宁臻突然站起身吓了一跳,两人互看了一眼,连忙走过去扶起宁臻。
“你……”苍水决没有先扶宁臻的胳膊,而是慌乱地整理着被宁臻连带下床的薄被,语无伦次地劝着,“你还没有休息好……身体还不能这样走动……你不要……会摔伤你的……”
宁臻狐疑地看着苍水决颤颤的指尖,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扬起脸,询问地看着苍水决,苍水决躲避开宁臻的眼神,继续慌乱地整理着覆在宁臻身上的薄被,把宁臻包得严严实实。宁臻又回过头去看达瓦措,达瓦措看着宁臻,扶着宁臻肩膀的手渐渐松开,眼睛里渐渐涌起一阵不忍,他看了宁臻一会儿,抿了抿嘴角,也慢慢地转过头去了。
宁臻的胸口莫名地紧紧揪了起来,紧得宁臻每一次呼吸都痛得发抖。宁臻低头看着被覆盖着的身体,发了一会儿愣,慢慢抬起手,轻轻挡开苍水决整理着薄被的手,指尖捏起薄被的一角,打算掀起。
达瓦措突然按住宁臻的手,制止她的动作,低着头,哀求地看着她。宁臻的手凉的像一块儿冰,触碰到这片冰凉,达瓦措按着宁臻的手,不禁一颤。
宁臻抬起头,看着达瓦措,痛苦地皱了皱眉,“无论是什么,我迟早是要知道的”。宁臻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像一只被灼伤了翅膀的蝴蝶。
达瓦措看着宁臻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按着宁臻的手,微微松了一下。
宁臻刚要动,达瓦措修长的手指又紧紧握住了她。达瓦措握着宁臻的手,用力地捏了捏,他疼惜地看着宁臻的眼睛里,几乎蓄满了眼泪。
宁臻看着达瓦措的眼睛,那里像一泊宁静的湖水,一直倒映着四季的温柔,可是,现在却倒映着她无助的脸。宁臻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抚开达瓦措的手,自己闭上眼睛,慢慢把薄被掀开。
各种各样的坏情况浮现在宁臻的脑海里,宁臻没有勇气张开眼睛。
周围一直都静静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无法逃避的寂静,逼迫着宁臻,除了面对,别无他法。
宁臻缓缓睁开眼睛,垂着头,看着薄被底下覆盖着的身体。於痕斑斑,遍体鳞伤。左侧从腰际,一路向下,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烧伤的痕迹。宁臻看着自己左侧大腿上,一块儿一块儿挛缩起的皮肤,感觉血液里的刺突然暴涨开来,自己的心脏,自己的每一寸血管瞬间都被撑得支离破碎。眼泪霎时间大滴大滴地摔落了下来,砸在身上,砸在地面上。
突然,宁臻的眼泪止住了,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左腿膝盖以下的位置,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嘴唇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宁臻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里,伸手过去摸了摸。没有感觉。宁臻不肯相信,颤颤地摇了摇头,又把手伸过去,用力地推了推。还是没有感觉。宁臻像疯了一样,把手握成拳头,用力地,拼命地,疯狂地,一下接一下地砸向那里。仍然什么感觉都没有。
宁臻的头发已经乱成了一团,她抬起头,看看达瓦措。达瓦措闭了闭眼睛,轻轻把头转开。宁臻又转过头看苍水决,苍水决慌乱得手足无措。
“因为,烧伤得太严重了……宁臻……你……”
苍水决磕磕巴巴的安慰还没有说出口,宁臻已经毫无知觉地向后仰倒了过去。
达瓦措和苍水决连忙上前去扶。他们的身影,搅起了一阵小小的气流,使得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温柔的金色阳光里,欢快地飞舞。
阳光照在宁臻左腿膝盖以下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