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水寒站在木屋中，看着对面的灰衣老人。平凡至极的面孔，有些苍老佝偻的身材，很难想象，这就是二十年前名震天下的万事空，那个为救好友性命，独自一人连破五岳十二派联手布下的“天网”阵的男子。
老人一脸微笑，看着易水寒，道：“坐吧，那都是我年轻时的名号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隐居的老人，一个自己躬耕自己足的人。”
易水寒压下心中的波澜，深吸口气道：“万前辈自谦了，前辈年纪不过五十有余，怎称得上老。况且前辈在江湖中的威名，即便是时隔二十年，也是无人不知。您那一手逆空剑，小子神往已久，只是无缘一见。”
易水寒并不是阿谀之人，但自他拿剑起就听闻过万事空的名字，也曾经以之为目标，幻想成为能和其比肩的剑客。而今万事空就站在了跟前，一时间才会激动的难以自持。
老人微微一笑，道：“都是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以你现在的剑道修为，就算是我当年全盛时期，也不一定能够取胜啊，更何况老夫已经近二十年没有拿过剑了。”
说罢，老人缓步走到墙壁前，伸手摘下水寒剑，看了看，点了点头，转身，将之递给易水寒道：“这把剑，很配你。“
易水寒双手将剑接过来，小心的背在背上，道：“谢前辈夸奖。“
万事空老人微笑：“不恃不傲，很好，很好。“
易水寒望着墙上挂着的另一把剑道：”前辈，这墙上挂着的就是您当年的佩剑‘莫逆’么？“
万事空点头：“当年的老朋友，如今只有他陪着我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万事空道：“天色尚早，小友可愿与老夫出谷外走走？”
易水寒道：“前辈相邀，敢不从命。”
万事空微笑，率先向门外走去，易水寒紧随其后。
出得木屋，万事空回转身关门，易水寒亦转身。
忽然，易水寒发现木屋两侧本应是镶刻楹联的柱子上却并无对子，只有寥寥数字。右侧的柱子上以毛笔写着“万事成空”四字，可能是时间太长的缘故，有些笔画已是半模不清，但依稀可以辨认得出这几字与木屋西壁上的那幅字是出自一人之手。
而左侧的木柱上，却是四个如同刀削剑劈的四个字：千古遗恨。字字入木三分，毫无书法的章法可言，但却有一种奇特的连贯感。
易水寒怔怔的望着这四个字出神，表情越来越凝重。
万事空将木屋的门关好，回转身来，正看到易水寒目光炯炯的望着木柱出神，不禁面色一变，欲开口叫醒易水寒，但又怕打扰到其心神，只好苦笑一声，站在那里不动不言，看着易水寒。
而此刻易水寒却是面色严肃，目不旁视，仿佛面前只剩下了这四个字。渐渐的，他的衣衫竟然无风而动，衣袖如同灌风般的鼓起，眼睛越来越亮，当其目光移到“千古遗恨”这四字的“恨”字最后一笔时，全身一震，鼓荡起的衣衫瞬间再次膨胀，险些四散裂开，而其自己也是闷哼一声，向后倒退三步，方才稳住脚步。
这期间，万事空一直观察着易水寒的一举一动，当见到其后退时，面色一变，便欲伸手相扶，但见其只倒退三步便稳稳立住脚跟，眼中也不免闪出一丝惊讶。
易水寒闭上眼，压制自己翻腾的气血，片刻，才缓缓睁眼，吐出一口气，而那口气喷到地上，竟溅起一道尘土，似被利剑劈刺般。
不知何时，万事空已来到易水寒身旁，道：“没事吧。”
易水寒苦笑一声道：“是小子莽撞了，不过所幸并无大碍。”
顿了顿，易水寒道：“前辈将一整路的剑招法门溶入这简简单单的‘千古遗恨‘四字中，却显得游刃有余，张弛有度。小子方才一时好奇便以自己的剑道想要破解一番，但想尽办法也无法破前辈这最后一式，说来惭愧。小子冒昧，想问前辈，这套剑法便是当年您赖以成名江湖的’逆空三十六‘么？”
万事空微点头，同样看向这四字，道：“这是老夫当年还未隐退时，以剑劈上去的，当然，也就融入了一点剑意，与旁边老友所提的‘万事成空’正好相对。虽算不上一副对子，却也聊胜于无。”
顿了顿，万事空微转头，望向另外四字，轻声道：“当时还年轻，一时兴起。现如今看来，还是这‘万事成空’写的有味道，其神韵与风范，远非我可比啊。”
易水寒道：“前辈过谦了。这竹质楹联柱本就极脆，况前辈这四字刻下去，一气而就，且入竹深浅一致，均为三分，可见前辈对手中剑的掌握已达入微的境界，远非旁人可比拟。“
万事空微笑摇头：“可就书法来说，我那几字便看不得了。“
言罢，重又走上前推开门，道：“方才你又妄动了真力，虽不至于受伤，但以你未愈的身体来说，此时还是静坐片刻调理下为好。“
微点头，易水寒跟着老人重又回到了竹屋内。
坐在竹椅上，易水寒微微闭目，默运玄功，调理体内有些凌乱的真气，此间，万事空只是静静注视着他，一边慢慢饮茶，并未出声。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易水寒放睁开眼睛，吐出一口浊气。
“好了么？”万事空微笑道，“看来你的伤势比我预计中痊愈的还要快上一些啊。”
易水寒起身，躬身行礼道：“多谢前辈关心。”
摆摆手，万事空示意易水寒坐下道：“说过不必如此拘泥，这可大不像好男儿应有的风范。”
易水寒微一颔首，沉默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恕小子冒昧，若是小子所见不差，这竹屋内墙壁上挂字和门外楹联上的‘万事成空’应是出自一人之手罢？”
老人点头，易水寒接着道：“不知，此人可就是前辈不惜独闯五岳十二派所布下的‘天网’也要救下来的人，前辈当年的莫逆之交，‘笔中仙’余千古余前辈么？”
万事空微叹一口气，道：“可惜，老夫终是没能救得他回来。”言下之意，已是承认了下来。
易水寒默然，片刻才道：“小子听闻，余前辈在书法上的造诣极高，无论是草书抑或是行楷，都可比肩古之书法大家，但却丝毫不通武技，当年的五岳十二派却为何非要除之而后快？小子一时好奇，若是前辈不便相告，……”
万事空摆手，打断易水寒的话，站起身，踱到门口，望向屋外，一时间屋内落针可闻。
半晌，万事空开口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易水寒起身，亦走到门口，和老人并肩站定，望向屋外，远处黄沙依稀可见。
“已经过去怕有近二十年了罢。”万事空道，“这些往事早已快被埋在老夫种的茶圃下了，现今提起来，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了。”
“我是个孤儿，在那个时候，天下并不太平，许多的孩子失去了父母家园，甚至刚出生就成了孤儿的，也不少见。我便是其中之一。万幸的是，我被外出的师傅所收留，捡回了一条命，从此便跟从师傅生活在深山里。家师他老人家博学多闻，文武精通，只因恰逢乱世，他老人家看不惯这纷争的江湖才隐居深山，因而并未被外人所知。家师见我的根骨还算可以，悟性也还过得去，便传了我一身武技，并赐名万事空，寓意在那个乱世中，追求名利权谋，万事不过是一场空。
“家师很少外出，在我八岁那年，家师探访老友回来，竟又带回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并告诉我，这也是他救回的孤儿，名叫余千古，从今天起就是你的师弟了。
“我当时很高兴，毕竟在这深山中只有我和家师二人，现在多了个师弟，终于有了个说话玩耍的人。而我这师弟却极厌恶武技，偏偏对读书写字极为感兴趣，因而，我二人一个习武，一个舞墨，倒也相偕。
“师弟小我一岁，为人耿直轻狂，自小便是如此，甚至屡屡顶撞师傅，却唯独与我关系极好。渐渐的，我二人长大了，在家师仙逝后，我二人走出深山，各自去闯荡，但每年都会相聚几次，话别来事故。
“我两人渐渐的闯出了一些名气，甚至当时我师弟因其学识狂傲之名，在江湖中的名望更是超过于我。但却不知因何缘由，师弟他却阴错阳差的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得五岳十二派一起私下发出格杀令的秘密。
“余师弟当时听闻这件事后，以其傲骨不屈的性格，甚至一度要去五岳山巅与这些门派的掌门人理论，被我劝说下才作罢，从此隐匿江湖，不再出山。此后一年有余，风波渐渐平息下来，也少有人再提此事。就在我认为此事已不了了之时，却不想，我那师弟竟已被捉住，囚禁了起来。
“当时我闻之后大为惊怒，来不及查证是何人透露了我师弟的隐居处，便独自去救人。
“当我前四次扑空时，终是在衡山遇到了五岳十二派的人。十二派共出动了五十六位包括掌门人在内的高手，布下‘天网‘大阵，并坦言想要救出余千古，除非破了这大阵。
“当时我好言相商，请求他们放了我师弟，并担保其一生不会透露出那个秘密，但终是无果。于是，我只好硬闯，破阵。
“那是我打拿剑起最艰难的一战，也是最后一战。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凭借着一股执念，竟然真的被我破了这‘天网’大阵。可当我浑身伤痕的找到那个囚牢时，我师弟早已断气多时了。“
长叹口气，万事空回转身，道：“自那以后，我就隐退了出来，回到这里不大理会江湖事了。“
易水寒深吸一口气，道：“前辈当年一战震惊天下，而五岳十二派也自那一战大伤元气，门派内掌门长老死的死，伤的伤，到现在，十二派只剩下了五派，且亦不复当年威名了。“
万事空道：“哦，这却是老夫始料不及的了。“
易水寒迟疑片刻，道：“小子还有一事好奇，不知当年余前辈所得知的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万事空摇头道：“当年我也曾问过他，但他却至死也不曾说出来。故而老夫也不知道啊。”
易水寒闻言一怔，道：“如此看来，余前辈死的有些冤枉了。“
万事空苦笑道：“我师弟一生光明磊落，虽然人傲气了些，脾气有些古怪，但却为人耿直善良，可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天不公啊。“
易水寒默然。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想那与自己青梅已久的冷月，天性善良，不也是被所谓的正人君子们活活逼死了么？
这天下哪有的什么公平可言？
片刻的沉默，易水寒道：“前辈，余千古前辈已经去世多年了，而前辈你已尽力去挽救其性命，虽然天不遂人意，余前辈不幸于人世，但已过去近二十年之久，前辈无需再为此介怀而心有愧疚。“
万事空长声叹息道：“不管如何，我终是没能救得了师弟的性命，这既是老夫一生所憾，也是心魔所在，虽二十年，也难以排解的了。“
万事空转身，看着易水寒道：“便如同你一般。虽然已过去两年时间，但你心中对冷月姑娘的死，能够释怀么？“
易水寒脸色一变，默然不语。
再转身，万事空缓缓步出竹屋，略显惆怅的声音渐渐飘远：“手足残，红颜断。人生最苦没过于此了罢。你我所不同的，不过是我为义字抱憾，而你是因情字伤身……“
留下易水寒在屋中，久久不语。
又五日，易水寒伤势渐复，虽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已无大碍。
这一日清晨，易水寒早早起身，来到竹屋正厅，向万事空老人辞行。
万事空微笑道：“伤势已痊愈了么？“
易水寒点头道:“已无大碍了，多谢这些天来前辈的照料，小子感激不尽，如若日后有用到小子的地方，易水寒必定……”
万事空挥手打断易水寒的话：“说了不必如此，想我一个躬耕的老人，日间不过是锄草栽苗，能有什么大事情。“
顿了顿，又道：“离开这山谷一路向东走便可回到中原地段了。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易水寒道：“小子终是还有些尘缘未了，先要去看看冷月，自打她去世，我还重未去看过她。“
万事空点头：”这深山老谷只适合我们这些老头子度日等死，外面的世界才是你们年轻人的天地啊。“
易水寒微一点头，双手抱拳道：“如此，小子就告辞了，前辈保重，后会有期。“
万事空点头微笑，不再言语。
易水寒行过一礼后，转身向谷外走去，几步间，已到山谷入口，渐渐消失不见。
万事空望着易水寒消失的方向，微摇摇头，低声喃喃道：“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再见了罢，你说呢，老伙计。”
“铮——”
竹屋内，传来一声昏哑的剑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