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机票,清水忍着泪坐上了从上海飞往赫尔辛基的芬兰航空公司的航班。那个时候还没有从上海前往苏黎世的直达飞机。从赫尔辛基她将转机去苏黎世,再由苏黎世坐火车去往那个她从未听过的楚格州。在那里她将从此一个人面对崭新的人生。这是父亲作为自己离开她和母亲能给予的补偿,他希望能给她们最富足的但却没有他存在的生活。
坐在靠窗的位置,这是清水头次一个人出远门。三万英尺之上的窗外是一片天蓝,有时候能看见细密的云层里露出的半个金色的太阳,那个太阳在清水眼里,无论再闪耀,都是忧伤的。她看着飞机在座位前的显示屏上慢慢挪动,挪出了中国,向北,再向北,她的眼泪失控地流下来。她终于成了一个流浪的小孩儿。
尽管在地图上看来,飞往赫尔辛基要比去靠近苏黎世的法兰克福更远,但在航程速度上却要更快,不到10个小时就能抵达。清水什么也没有吃也没有睡,当她抵达赫尔辛基机场的时候,看着四周北欧人种高大的身影,金色的头发,慵懒的神情,听着陌生的语言,觉得自己是被抛入了另一个生物圈的异类。等候转机的她在机场的咖啡馆要了杯热巧克力。温热的巧克力流进她空旷的胃,熟悉的巧克力香味停留在她的舌蕾,这是她唯一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觉得熟悉的东西,顿时觉得稍许安心。
辗转到那个陌生的楚歌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月欧洲的太阳到了晚间8点还未落山,金光灿灿的远在天际。学校要求抵达的学生等候在火车站门口,他们会派人来接洽。清水艰难地拖着自己的行李来到火车站的大门。这是一个小城,从火车站的规模和走动的人群数量,她如此判断。微凉的风里有花香和烟草味,闲坐在路边的当地人抽着烟喝着酒,不住打量着她这个风尘仆仆的异乡人,这让清水觉得不自在,却又无处躲避,转脸突然看见一个亚洲男孩站在不远处,身边堆放着行李,和她一样在等候。清水心想,一定是和她要去同一所学校的学生。那个男孩起先看着她,一遇到清水望来的眼神,便转回头露出矜持。清水心里有点恼,好不容易看见了亚洲人,他却如此冷漠。
不多一会儿,远处走来三个笑意盈盈的男生,三人身形高大,一个有着微卷的金发,一个是褐色齐整的短发,还有一个貌似来自亚洲。清水不觉得他是中国人,他的笑容亦中亦西。
三人走近
,“我是丹尼尔,你们是清水林和石黑玄吧?”褐色头发的男生问。
“我是弗兰克。”金发的男生接过清水身上的行李。
“我是清水林,很高兴认识你。”清水大方地和三人握手,见到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生,觉得自己处境并没有那么悲惨。
“你好清水林,我是凯文。”那个长着亚洲模样的男生用中文对清水说。听口音,不像是中国长大的孩子,是ABC吧,清水心里琢磨。又看了下身边那个另她讨厌的男生,那个原来是日本人,他的脸上居然一点笑也没有。
五个人从火车站另一道门出去,搭上一辆公车。公车蜿蜒地在主街上开着,弗兰克一路用英语向他们介绍。
“这是城市的购物中心。这是邮局。”
“你看,清水,这是一家中餐馆。这下你不用想家了。”清水看到车窗外一栋红绿色的古色古香的木楼,外面挂着招牌“吉祥”。转头发现弗兰克正温情地看着她,不由地脸上一红。心想,蓝眼睛是不是看人都这样的?
公车在太阳的余晖中开上一条极小的路往城外去,渐渐又上了山。
“我们正在往山上去,等一下还要坐缆车。”凯文用英语对两人说。
“你来自哪里?”清水不禁用中文问。
“我的父母和你一样都是上海人,我在荷兰出生。”凯文用中文回答,又对清水友好地笑了下。他的笑那样天真,没心没肺,露出雪白的牙齿。
清水看着沿路的景色,古堡威严,大树耸立,几乎没有路人,好似寂静的没有生命的童话世界。山路两旁是一栋栋亮着灯光的小屋,庭院修剪整洁,鲜花开放,一些蓝色的花朵在夜色里发着光,能看到有家庭主妇在厨房暖色灯光下忙碌。
车抵达终点站,他们下车,买票,进入几列象微型火车般的缆车。五个人坐进一列车厢,清水与石黑面对面,她一眼不看他。缆车在轨道上向着1000多米高的楚歌山行进,两旁是古老的森林,层层叠叠,没有任何住户,有野生的小型动物在奔跑。铁轨非常陡峭,往上看,黑暗中发着金属光泽的轨道似乎没有尽头。
我究竟要去哪儿?我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好想回家啊,我好想再见到康庄啊。清水的鼻子一酸,抬头发现石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猛一低头,想藏起自己含着泪的眼睛。
不一会儿,他们就抵达了楚格山上那所世界闻名的私立贵族学校。在那里,曾经培养了许多世界级政界要员。昂贵的学费,一对一的教学模式,直接升入大学的特权,与世隔绝的学习环境让这里的孩子注定会有与普通人不同的命运。
清水抬头看着面前这栋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古堡,问,“有很多学生在这里吗?”
“就20个学生。”丹尼尔回答,“这座古堡建于17世纪,曾归属于一个公爵。公爵的太太早年就去世了,他和女儿还有几个仆人生活在这栋古堡里,可是公爵在女儿长到18岁的时候不幸也撒手人世。公爵的女儿格雷斯生前最爱画画和念读旅行见闻。她一生未嫁,在97岁时过世,带着没有成为一个画家和旅行家的遗憾,留下了她平生画下的99幅油画。那些油画被放置在古堡的每一间房间里,而古堡恰好有99个房间。”
五个人站在夜色下的学校门口,望向1000多米之下的楚歌湖和缩小的城镇,湖泊闪着蓝光,一下又一下,深邃神秘,猫头鹰在山谷里发出婴儿般的叫声。
这里是另外一个世界。远在天边的上海在熟睡中吧?康庄是否已经抵达神明之国?我的妈妈是否一切安好?想到这里,清水泪水涟漪,抽泣得不能自已。一个伟岸的胸膛轻轻抱住了她,是凯文,然后她感觉身后有人移近,两个男生也轻轻把她环抱住,是丹尼尔和弗兰克。
这个夜晚,16岁的清水,凯文,弗兰克和丹尼尔都不知道命运要把他们各自带向何方。他们彼此拥抱,用温暖安慰着幼小的同伴和幼小的自己,只有石黑一人站在黑暗中,象一棵古老的树,无人知晓他的心情。
16岁的孩子们都没有料到他们后来各自的命运比自己所料要离奇得多。
那个画下99幅油画的格雷斯小姐似乎要把3个世纪前的遗憾,在5个16岁的孩子身上得到释怀。当她死前把这座古堡赠送给楚格州作为私立学校时,留下了一条校训:“只有勇敢的心和有价值的行为,才能穿越种种迷茫,抵达终点。”
2011年的又一个9月,弗兰克,石黑,丹尼尔和凯文分别接到了一个叫浅野秋的日本女子发出的电话邀请。
弗兰克正和孩子们在满是金黄的森林里采集蘑菇。30岁的他是一所小学老师,教授自然科学和体育。
石黑正等候在东京机场。他休假完毕,准备回苏黎世金融中心。他的照片早已上了金融周刊的封面。尽管被形容为有着天才才干,却在行内臭名昭著,因为谁都害怕他在事务处理上的心狠手辣。
丹尼尔在施工地上,带着桔红色的安全头盔,和工人们一起商量着如果装配玻璃幕墙,他是一个建筑师。
凯文正坐在阿姆斯特丹的MintHotel喝着茶,作为一个脑外科大夫,这是一个难得轻松的下午。
他们四个人在获得清水失踪的消息后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不详的念头升起,却各自不动声色地进行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却难再投入。他们想起的全是自己的生命与清水交集的那些岁月。下周他们将再次在楚格州相会。
在挂上浅野秋打来的电话后,凯文步行着回到自己的居所。他的心抽搐着,胃翻腾着,跌坐进一张桃木摇椅里。他的手摩挲着光润的扶手,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清水的时候,她就坐在这张椅子里。她穿着白色的衬衣,灰色的长裤,带着钻石的耳钉,面目清秀,神情冷峻。她坐在里面,默默地看着他的脸,把椅子摇呀摇。
他把手从扶手上移开,拳握起托着下巴。忽然想起什么,跑上二楼的卧室,打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世界地图,在这张世界地图上,有七个地域被红色的标注笔圈出,它们分别是中国上海,日本龙三角,西藏纳木错,捷克斯洛伐克库特纳霍拉,以色列耶路撒冷,瑞士蒙特勒和挪威朗伊尔城。
附着这张地图的是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四个字:找我回来。
署名:清水。
日期:2011年9月9日。
那正是清水失踪的前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