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头，连打个柴也不得安生啊。”一边嘟囔着，一边背着柴火的刘老头从山上慢慢走下来。他的家就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不过家里以前就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儿子已经战死了。不过现在家里多了一个人。说句实话，刘老头也不知道他叫什么。
前两天打柴时，他在山上找到了这个年轻人。事实上，刘老头见过的死人多了，当年和万俟丑奴的叛军作战时，他一个人就不知杀了多少人。后来随军进入洛阳，他也见过当时的皇上和太后死在乱军之中。他身上至今还保留着一块从永宁寺中求来的护身符，可是永宁寺现在已经不存于世了。那一场火烧的轰轰烈烈，一年之后还能看到有烟从废墟中飘出。从此之后他就离开了军队，因为有人告诉他，如果还要在军队里待下去，可能连自己也会没命的。他已经没了妻儿了——妻子是难产死的，儿子则是战死的——自己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梦想了。
刘老头也想开了，自己杀人杀的太多，这也许是佛祖给的报应。看看那些权倾一时、富甲天下的王公贵族，也有不少是死在自己的刀下的。他们都没有什么怨言，他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这当然是他的自我安慰，死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怨言。然而永宁寺的高僧却告诉他，二十年后他会有一个儿子。他对此一直深信不疑。
不过他在最后一战时不幸中了一箭，后来虽然好了，走路却有些跛。他来到这个邙山下的小村庄里，一呆就是十几年。细细算来也快二十年了。这个村子里也没几个女人，所以他也没再续了一房，对儿子已经不希望了，希望是一个义子给自己送终。如今他找到的这个年轻人，虽然身负重伤，生命却是无碍。刘老头一路上都在想，难道这就是佛祖赐给我的那个义子？
一进门刘老头就看到了那个年轻人。他已经坐了起来。刘老头看着他，笑了笑道：“小伙子啊，你都睡了三天了，你可算是醒来了啊。”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锅里舀了一碗水，递给那个小伙子。
小伙子倒也不客气，拿起碗咕咚咕咚就喝了个干净，之后对刘老头道：“多谢老爹救命之恩。敢问恩人尊姓大名？”刘老爹倒是觉得好笑：“什么尊姓大名，我姓刘，你就叫我刘老爹就行了。对了，你叫什么啊？那里人啊？看你这一身伤，想来是被人追杀。你瞧瞧，一共有七处伤，五处刀伤，两处箭伤。你能活下来，真不容易啊。”刘老爹一边说，一边将打柴时才来的草药捣碎，敷在年轻人的伤口上。
那个年轻人道：“我姓顾，单名一个文字。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人氏。我从小便被师傅救下，传给我一身武艺——哎呀，呃，没什么事，老爹你继续……”原来刘老爹的动作有点重，扯动了顾文的伤口。“至于追杀我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顾文的眼神渐渐迷离，看来是想起了当初被追杀时的情景。这看在刘老爹的眼里，只是以为顾文为了不给他带来麻烦而有所隐瞒。刘老爹敷完药后，站起来到屋外做饭去了。
刘老爹没想到，这个叫顾文的小伙子身体非常棒。虽然负了那么重的伤，两天后却能够起身下地了，让刘老爹啧啧称奇。又过了几天，顾文就可以帮他干活了。之后诸如上山砍柴、打猎、做饭等，都被顾文一手包了下来。而刘老爹所做的主要事情，就是将打猎所得的毛皮带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卖掉。刘老爹深怕顾文的仇家会找上门来，不许他走出这个村子。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刘老爹发现顾文是一个说话较少，但很可靠的年轻人。顾文长的比较俊秀，个子也不低，还会一点诗文。不过顾文平时也没什么架子，和村里的年轻人也很投机。他不知道，当他不在村里的时候，村里那些令人头疼的家伙们曾经来他家里闹过事，结果被顾文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从此以后，村里就没有人敢惹他家了。
这次所卖的毛皮中，有一张狐狸皮。这张皮几乎完整，毛色也不错。刘老爹将它卖了个好价钱，打了一葫芦白堕春醪。这是洛阳周遭最负盛名的美酒，刘老头以前一年也喝不了几次。如今沾了顾文的光，又能喝上一次，他非常高兴。不过这一次他总算有个酒伴了。
回到家里，顾文已经炖了一条狗。香香的狗肉让刘老爹感到自己今天口福不浅。两人吃着狗肉，刘老爹顺便聊起今天的见闻。他有点神秘兮兮的道：“你猜我今天那会什么来了？”
顾文看了看刘老爹，把口中那块狗肉咽下去，道：“老爹，有好酒你就拿出来吧。”
刘老爹诧异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拿回来的是好酒啊？我可是一句都没提到酒字啊？”
顾文笑笑道：“老爹啊，咱们今天吃肉，自然要喝酒。你回来时除了拿回来一些调料外，浑身上下就没什么变化。如此想来，也就是你腰中的葫芦里多了一点酒而已。老爹，有好酒你就拿出来吧。”
刘老爹哈哈一笑：“没想到你还真是眼尖啊。我听你的口音不是洛阳附近的口音，古籍你也没喝过洛阳地道的美酒。你来猜猜看。”说着他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下来递给顾文。
顾文接过葫芦后，先打开塞子闻了闻，之后又啜了一口，闭着眼睛品了好一阵，这才开口道：“真是好酒啊，我已经有三年没闻到这种酒香了。”刘老爹道：“看你还不到二十，怎么感觉酒龄却不小啊？你喝了几年酒啊？你倒是说说这是什么酒？”
顾文又喝了一口，看着刘老爹有些不耐烦了，才慢慢的道：“这是白堕春醪。”
刘老爹很是惊讶的道：“你以前喝过？看你不像是个贵公子哥，在外地你怎么弄的这酒？这酒已经有十年不曾在外地买过了。”
顾文笑笑道：“怎么弄来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我师父的酒。据他所说，他的那些酒至少也有二十年了。至于味道，比这个还要醇。倒不是放的时间长了，而是因为酿酒的人不同。据师父所说，那个酿酒者极有名气，而且是师父的好友，所以才会给他几坛酒。”
“哦？竟然还有如此的酿酒师？居然比刘白堕的后人还要强？说说他是谁？你刘老爹在这里二十年了，也没听说过这样的酿酒师啊。”
“这个人就是……”顾文喝了一口酒，又捞起一块狗肉，咬了一口道，“刘白堕。”
“你的意思是，刘白堕的酒酿的比他的儿子们酿的要好？他没有将技艺全部传给儿子们？”
“这倒不是。”顾文一边吃狗肉，一边道，“刘白堕前辈倒是没有隐瞒其技艺，只是另有原因。当年的元魏河间王奢侈成性，同时也极好这白堕酒。后来他将一种特殊的香料交给刘白堕，让他在酿酒时加进去，从而酿出一种味道更为特殊，却也更加醇厚的酒。后来河间王死后，就不再有这种香料了。”
刘老爹更惊讶的道：“这等秘密之事，你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我不是说了么，我的师父认识刘白堕，这些就是我的师父告诉我的。”
“你的师父真强啊，连这种酒也能搞到手，想来不是凡人啊。”刘老爹抢过酒葫芦，喝了一口，颇有感慨的道。
顾文却也十分感慨的道：“是啊，我的师父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前做过什么事，我也很想知道啊……师父，你临终前让我来洛阳，究竟是为什么啊……”有一句话他没能问出口，“那天追杀我的人，究竟是谁啊……”
顾文最终还是走了。
距离刘老爹救回顾文已经两个月了，顾文的身子早就好了。这段时间刘老爹在四处打听，未曾听说还有一伙带人在附近活动，想来是那伙人认为顾文早已死了，所以离开了洛阳。听到这个消息，顾文再也坐不住了，执意要离开这个小村子。刘老爹也没有执意挽留他，在他看来，这个年轻人的身份真是一个谜啊，单凭他那个师父就让他猜疑不已。试想一下，一个可以喝到王府专贡的酒的人，来历一定不同寻常。
刘老爹到最后也没能说出要收顾文做义子的话。而顾文这段时间里为刘老爹打了不少猎物，其中有不少上等的毛皮，足够刘老爹用好一段时间了。而顾文走的时候就带了一点钱，以及他的那把剑，身上的那个包袱。
洛阳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洛阳了。对于这个满目疮痍的城市，顾文还是第一次见到。外郭城已处处破败，城墙上到处都是火烧过的痕迹。而那些房屋多数也已荒废，居民大多流浪四方。顾文从东门走进洛阳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
当年的元魏皇宫，早已毁在一场大火之中。顾文站在皇城正门阊阖门前，对此很是感慨。他只是慨叹自己为什么没早生几十年，要是那样他就可以看到当时洛阳城的繁华景象。只是对着这样一大堆废墟，焦黑的木料，凌乱的琉璃瓦，满地都是蒿草，让顾文无论怎样都难以相信这里就是曾今统治中原的中枢所在。一时无限感慨，他想起了《诗经》中的《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话音未落，旁边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接着唱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顾文回头一看，发现吟诗之人竟然是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虽然只是蓬头垢面，身穿破衣，在这个初春之时的风中瑟瑟发抖，但一双大眼睛却透漏出一份机灵劲。顾文自己便是个孤儿，对于这些流浪的孩子格外同情，同时他还对这个小孩颇为好奇：只听说洛阳昔日富甲天下，没听说洛阳城里妇孺制备也都能出口成章啊。
“你叫什么名字啊？”顾文蹲下身子来，看着这个小乞丐，细细看来才发现这是个小女孩。身上的衣服虽然破，却不是那种通常乞丐的百衲衣，只是脏了破了，却可以看出不了还不算差，起码比顾文现在身上这一套有刘老爹给他买得衣服要好。
“我叫意儿。意就是满意的意。”小女孩依然怯生生的道。
“那你的家人呢？”顾文继续问。意儿倒是回答的很快；“我没见过我娘，我爹没了，就一个姐姐和我在一起。没想到半年前连姐姐也不见了……呜呜……现在就我一个人了……”
在故皇城的废墟前遇到这么一个小乞丐，顾文倒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他听到了意儿的肚子在咕咕叫，看来她是饿了。顾文抬头看看天，已过了正午，他也有点饿了。
带着这样一个小乞丐，顾文来到了原洛阳西城的洛阳大市。虽然这里也遭到了破坏，但还是有点生气，依然有一些店家在这里。顾文带着意儿进了一家小酒店。点了两碗米饭，叫了几个菜，一壶酒。顾文倒是从从容容的在吃，意儿却不然，抱着饭碗三口两下就将一碗饭吃下肚了。顾文看她吃的很急，几次叫她吃慢点，还给意儿夹了几筷子菜。他想起了当初在山上时，师父也是这样照顾他和他的师妹的。
看着意儿吃的差不多了，顾文这才慢慢地与意儿聊天。“你刚才背的那首《黍离》谁教你的？”“没人教我。以前爹爹经常念这首诗，听得多了我也就记住了。”意儿吃饱了，对顾文也有了几分亲近之意，说话时也不再是怯生生的了。“那你剩下的两段会背吗？”“这个我会。你听……”意儿继续背了下去，言语中却有几分炫耀的意思。
顾文却有点疑虑。他刚才问及意儿的父亲时，意儿却没能说清。事实上意儿连自己姓什么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她的家人有意隐瞒。看来她的家世和自己的师父一样，都扑朔迷离。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听到圣人之作啊，难得难得啊……”一群儒生听到意儿的《黍离》，一时间也大发感慨。从圣人之言谈到了微子启。他们左一句微子启如何如何贤德，右一句要是微子启做国君那该多好。一时之间，整个酒店里都是他们的高声谈论。意儿也住了口不再背诗，这让顾文皱了皱眉头，喝了一口酒，心下忽然起了一阵烦闷之感。
“不过一个欺世盗名之徒，卖国无耻之辈，你们至于这么说么？”借着酒兴顾文不禁反驳其这帮腐儒。顾文当年对经史颇有涉猎，只是师父不想让他出山做官，所以也没有详加研究。但有些人物事件，顾文却另有看法。
他这一句话却捅了马蜂窝，一个儒生跳了起来，冲到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这狂徒……胡言乱语，满口胡柴，古之大贤被你说成奸贼，难不成那殷纣王是盖世明君不成？！”
顾文却没有理他，转过头对意儿道：“意儿，你可知道这个人喜欢吃什么？”
意儿一愣：“这个……我不知道啊，文哥哥你知道啊？”
顾文又喝了一口酒，长叹一声道：“这么简单的事，一看就知啊。”这句话一出，酒馆里的所有人都看着顾文，想听他说出个一二三来，包括那个指着他鼻子的人也停了下来，一个个都静悄悄的。只有意儿对顾文问道：“文哥哥，那他究竟喜欢吃什么？”
顾文笑了笑道：“你闻他身上一股臊味，想来是喜欢吃羊肉。可是你看他的手，平时一定很少做事，茧子不多，平时做饭的次数一定很少。可他又没有太多的钱，不然他为何要来这小酒店之中？这位平时自己炖羊汤时，一定是炖一只，坏一只，真是一羊炖错，抑扬顿挫啊——”事实上是顾文看到他那一桌上，还有不少没吃完的羊肉，所以拿来开开他的玩笑。
众人听了顾文的调侃之词，都哈哈大笑，那个儒生脸上挂不住，再次指着顾文，气冲冲的问道：“你莫要转移话题，先将我刚才问的问题回答上来！”
顾文睨了他一眼，道：“正如兄台所说，微子启卖国奸贼，殷纣王盖世豪杰啊。”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那个儒生再次一愣，“殷纣王大造宫殿，建酒林肉池，宠信女色，囚禁贤人，残害忠实，这都是史载明文，你又有何话可说？”
“你没读过《论语》么？子贡曾经曰过：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顾文的书也不是白读的，随口从四书中挑出一句反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商纣王，哎，你们连人家的名字都没念对啊……”
原来商代的国君均称帝，如帝祖甲、帝文丁、帝太丁、帝武丁等等。商人认为，他们的国君是帝喾之后，生前理民事，主祭祀，死后便回到祖先的身边去，自然称之为帝。而周人则无力约束大多数诸侯，最多是一个诸侯盟主，只能称王。所以商纣王应当称为帝辛，纣王一称只是周人对其的恶谥而已。
众儒生显然都读过这一句，自然难以反驳，只听得顾文说道：“想当初帝辛以嫡子之身份继帝位，身为长子的微子启自然心中不平，这个很正常。帝辛将周文王姬昌抓住了，甚至可能是杀了，这不过是延续其祖其父打击周人反叛之策耳。周人连续两代王被商人给杀了，自然是殷商为生死大敌。而周人的力量不足，对帝辛又怕的要死。要知道，帝辛力大无穷，倒曳九牛，指挥军队，无往而不利，东破淮夷，西败周人。周人已经吃过一次亏了，绝不会吃第二次亏的。”
“说得好啊，文某深以为然啊。”门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紧接着进来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一身白色月衫，却显出几分卓尔不群的感觉。“所以周武王在孟津会盟诸侯八百，却不敢引兵东进。要是帝辛真如史书中所说的那样，周武王早就打过去了。”这个书生走到了顾文的桌前，径自找了个位子坐下，却也不嫌意儿那一身破烂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