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底春假，加上周末共有六天假期，按照我办事的效率，这几天也就够了。等格兰特和小月的签证拿到手，时间刚刚好。我们一行四人先到了苏州，这并不是此行的目的地。珍惜早已与她的大师兄失去了联系，说是在她拜入师门没多久，那人就出师了。她想在师父那里问到一些大师兄的消息，以便找到他的家乡。
论及她为什么会有江湖上那种师父师兄的奇怪关系，她辩解是因为自己以前常受人欺负，所以才拜师学艺。其实除了苏州这个师父，周边城市里还有好几个。这点我倒信，从她武功的套路上讲，应该不止一种，有点杂乱了。一般人不是她的对手，面对高手却表现得几乎无一精通。
珍惜的师父住在苏州市郊的一个破旧院落里，与周围邻居相隔甚远，但风景不错。进门之前她小心叮嘱所有人师父脾气不好，不可以与之顶撞。还没见到真人，大家就体会到这番叮嘱的含义。我们才刚进院子，屋里突然意外飞出两只鞋，直指珍惜的脸，她很轻易就躲了过去。
随后屋子里就传来声如洪钟的骂声：“艾珍惜，你还有脸回来！”
她居然吓得连门都不敢进，只在院子里红着脸回答：“师父我错了，当年确实不该半途而废。”
师父简直痛心疾首，赤脚拄着拐杖走到门口：“你丢人啊！面对暗器袭来为什么不主动出击？居然躲过去！你对得起教你武功的这么多名师吗？习武之人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一贯站在真理一边的艾珍惜居然面露菜色、乖乖听着，一句都不敢反驳，千古奇观！她长得那么美丽，是个人见到了都会怜惜，怎么会有人这么无礼？所以，我们剩下的人也都被这位年近古稀的驼背老人给镇住了，把他当成了怪物。
老人盯着珍惜瞧了一会儿，突然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长成大姑娘了，不能骂了，不能骂了。”
她这才赶忙捡起两只鞋送到师父脚下，这时候的师父就像换了一个人，笑容堆在脸上，俨然一位慈祥老人：“哈！我当年就说你长大了一定是个漂亮姑娘。”
“师父，我扶您进去吧！”珍惜还是恭恭敬敬。
老人一挥手：“所有人都进来吧！”
堂屋里面刚好五把椅子，一个织布机，上面还有未完成的布匹，色彩斑斓。墙上挂着一幅字，上面只有草书的“悥”字。我很奇怪自己居然认识，好像很久以前也见过同样的字画一样，却想不起来在哪里。我刚要坐下，被珍惜一把拉住。
她的声音很温柔：“师父今天该坐哪一方？”
老人笑呵呵的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然后大家才随便坐了下去，后来她告诉我，这些椅子的方位都和五行有关，她的师父非常讲究。
“珍惜，你这些朋友快给为师介绍一下。”
她便挨个介绍了一番，但还没敢说明来意，我不是很喜欢这种需要费心铺垫才能达到目的的谈话。
但她的师父盯上了我：“那个小白，我看你也是习武之人，来来来，跟我对几招。”
这个称呼听起来怎么都像是种侮辱，我不敢反驳，只道：“老伯，我看还是算了吧！”
老人勃然大怒：“男人大丈夫，这点江湖规矩都不懂——！”他的尾音拖了很长，近半分钟，这两句话把窗玻璃都震得颤抖。
大家都没想到这位老人脾气这么坏，变脸简直比翻书还快。我不知他是在展现内功，还是在恐吓我。珍惜赶忙给我使眼色，我今天要是不比武，恐怕大家都会被扫地出门。
我无奈地站起来：“那就切磋一下，点到为止。”
“废话少说，出招！”
我的武功是舅公教的，因为他一生赋闲在家，无事可做，我就成了试验品和唯一体现他人生价值的对象。他说过武功最开始讲究的就是对战的实用性，修身养性的改编体操不是武功，不值得学。但我也没有用心在上面，只保证这辈子不被人欺负。所以我的动作又快又准确，而这老人缓慢的要命，每一招都能化解我的攻势，但并不会主动进攻。
正斗得酣畅淋漓之际，珍惜突然大叫：“师父，不要！”
老人一听这话，鼻子里“哼”了一声，轻轻接了我一掌，表示停手。随即，他又喜笑颜开：“小伙子，有半两功夫。葛老三是你什么人？”
我想到教我武功的舅公排行第三：“你指的，应该是我舅公。”
“哼！就猜到了！我年轻时走南闯北认识了你舅公，还交手好几次，你一出招我就看出来了，跟老三的如出一辙。几十年没见，他现在可好？”
“他好几年前就病逝了。”
老人突然目露凶光，响起了震撼人心的声音：“短棺材！居然敢在我前面见阎王！我到了黄泉路边也要一口啐死你！”说完，飞身跃起，取下墙上那幅字画，三两下撕成了一堆碎片。我也想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幅字，是很小的时候在舅公的一张老照片上见过，拍的就是这间屋子。那时他很年轻，旁边还有好几个人，也许其中一位就是现在这个老人。随着片片飞落的纸屑，他仰天长叹：“都死了，都死了……”一行老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珍惜怯生生的喊了几声“师父”。
他有气无力的问道：“说吧！这次来找师父为了什么？”
“没事，我回来看看师父……”
老人又吼起来：“说！”
她知道瞒不下去：“我们想去大师兄的家乡。”
他坐在椅子上，说了一个地名，然后挥手示意我们都离开。我正要跨出门，又被他叫住：“小白，你留下来！”
我的腿缩了回去，想来老人不过是想问问我舅公的情况，但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他可算是一种社会的蛀虫，一辈子也没创造过价值，没赚过一分钱，好在也没结婚，没有祸害谁。平时除了在草坪上练武功，就只会教训我，讲些侠义的故事，也表现得像个大侠一般。有时我认为他在李小龙风靡全球的时候去好莱坞，也许还能小有建树，无奈这人再怎么走也挪不出波士顿这个窝。而家里人，从爷爷奶奶到爸爸妈妈，甚至包括熊伯，都对他毕恭毕敬，俨然供了一尊活菩萨。
“老三死的时候，说什么了？”
舅公死的时候我不在场，所以也不知道，就摇头。
老人走到里间，颤颤巍巍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道：“这是我欠他的，给你了。”
我问道：“什么东西？”
“是我这一派的武功。他走的时候，我问他想要什么赠礼，他一开口就要了这个。我可是想了一辈子，前几年才想通了愿意给他。这短棺材到头来也没给我兑现承诺的机会啊！”
我心想舅公这人也挺厚脸皮，我知道中国的传统，不是一派人武功绝不外传，他居然逼着别人欺师背祖，从这老人想了一辈子也能看出带给了人家多少挣扎。此刻感觉这手中的包袱真是个大包袱，我不想要，便递回去：“你收着吧！我看舅公没觉得遗憾，反正他生活也没什么目标……”
“没目标！”老人可怕地笑起来，“你，十二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上学。”
“葛老三，他虽然叫老三，却是我们中间最年轻的一个，出身也最好。日本人入侵，他的家人都逃到香港，只有他留在这里，和兄弟们一起战斗。一个十二岁就知道抗日的人，你说他的生活没有目标！”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虽然我在这次以前还没来过中国，而世界大战的战火也没有烧到过美国本土，但几十年前那场战争有多残酷，我还算是了解。如果舅公是个在少年时代就会抗日的热血份子，又怎么会让自己大半辈子碌碌无为浑浑噩噩的生活呢？
“我，我不是很明白。”
“死在他手上的日本人有上百个，捣毁的军火库也有好几个，你明白了吗？”
“这么说他是英雄？”
“什么英雄！呸！那个年代，哪家没出过英雄！要整天想着做英雄，到头来也就只配做个狗熊！”他吼完之后，又自言自语道，“老三要是不走，凭他的文化水平，说不定还真能做个将军。”
我记得外婆家应该是在二战结束前就移居到了美国，他们在登陆的码头上拍的全家福里有舅公的身影，这样看来，他没有坚持到日本投降。我问：“他为什么要走？”
“他后来有女人吗？”
难道和女人有关？我真有点不相信，道：“没有。”
他又长叹一口气：“有一次他被日本人逮住了，他们对他用刑，想要逼问出我们几个兄弟的下落。老三宁死也没说，等我们把他救出来，却发现……”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用手在自己的裤裆处横着比划了一下。
这个故事太让我震惊，我知道二战时的日本人很残酷，更灭绝人性的事都做得出来，但这次的对象是我身边一个亲人，一个看着我长大的亲人。我以为他是健全的，他是社会的渣滓，我还很讨厌他对我的管教，原来他的余生在背负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比死还要巨大的耻辱。我不能用一个圣人的道德去要求他放下这件事，他的反应是一个凡人的正常反应。可以说他是个少年英雄，也可以说他懦弱无能，总之，人总有一款过不去的弱点。
我和老人在那里静静待了十分钟。
“你这混小子，现在你又要怎么说？”
“我……”我现在很想去舅公的墓前待一会儿。
他拍拍我的肩：“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想什么想！人只有半截埋在土里的时候才明白，最大的遗憾，是对不起别人，而不是对不起自己。前半生欠下的，无论如何都想要还清。我给老三的承诺完成不了，你来补偿。”
我握着手中的包袱，答道：“我一定好好珍藏。”
“珍藏？”他又怒了，“武功不学有个屁用！你给我好好练，三年以后我要看结果。混小子，你要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你！”
“好吧！我练。”我其实没有心思再学什么武功，因为在现在这个社会并不太实用，我自身有的已经很足够。但为了稳住老人的情绪，就答应下来了。
他终于满意，点点头：“你的基本功还不错，不愧是老三教出来的人，将来会有出息的。”最后，他一指门外，示意我离开，珍惜他们三人一直都在外面等着我。
她见我脸色不好，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摇摇头：“你的其他师父们都是什么人？”
“是这位师父介绍的，说是兄弟们。可是这几年，陆陆续续都离开人世了。”
我苦笑一下：“其实还差一位，才算是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