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小姐，您这边走，二姨太在花厅等您呢。”灰衣灰帽的仆人哈着腰低着头伸长了胳膊给五儿引路，五儿一身素锦梨花，踏着小小的脚步，慢慢走在抄手游廊里。二姨太的院落极为整洁，沿着回廊的边摆了一圈的植物，五儿不认得那是什么，只知道它终年是绿色的叶子，没有香气缭绕，没有精致的花瓣，不像娘的院子那样，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花，有的香，有的颜色绚烂，有的重瓣叠萼纷繁精致。
二娘这里的一切，都井井有条，整洁的，没有人烟。五儿抬头看着天井上空的一方天空，连天空都方方正正好似切出来的豆腐。而地上边缘平滑的大块水磨石地砖，更是让人数着步子行走。如果说大奶奶那里是威严而造就的个人对规矩的遵守，那么二姨太这里，则是每个人不由自主的被规矩的氛围带动，自己主动遵守规则，一切横平竖直，一切，都有规可循。
五儿沉静着小脸，远远的就听到前方花厅三姨太得意的笑，尖薄刺耳，五儿突然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只猫在抓挠着心肝，小人儿顿时烦躁了起来，五指紧攥，低头，抿嘴。
“五儿，过来。”远远地，二姨太已经看到了五儿，招手唤她。
“是，二娘。”五儿答应着，定了定神，松开了紧攥的手，顺势扶上紫檀木的雕花镂空木门，小心翼翼的迈过门槛。
“哟，这就是老四家的宝贝啊，长得果然俊，怪不得老四天天藏家里不给我们看。来，给三娘好好看看这小模样。”三姨太忙不迭的扯过五儿，食指扣住五儿下巴，再用大拇指捏住，将五儿的脸左右翻腾了好几遍，啧啧有声的赞叹着，那神情，活似在挑拣货物，还不是什么精贵的货物，由得人乱翻。“思瑶，来，过来，看看跟你妹妹比比谁漂亮。”
“哎，娘，哪儿有你这样的，当着人家面你就这么说，那肯定说五妹妹漂亮啦，娘你不疼思瑶。”思瑶一面撒娇一面却毫不迟疑地站到五儿身边。思瑶虽说是长五儿些岁数，可身量娇小，跟五儿站一起，竟看不出来年长的痕迹，只除了眼睛骨碌碌的转着，一望而知心里是有计较的。相比之下，五儿倒显得大些，倒不是说五儿身量大，而是这孩子，性子沉稳，尤其是她的眼神好似一口井，清澈透亮却深不见底。更何况今儿思瑶一身粉嫩，齐齐的刘海遮了整个脑门，更显得小脸粉雕玉琢的一般，眼睛眨的天真无邪。较之五儿，思瑶更像个小小的女孩儿。
三姨太宠溺孩子已经是众人皆知了，听着思瑶这么一说，赶忙松开捏着五儿的手，一把将思瑶揽在怀里。“我的小宝贝，我的小祖宗，你在娘心里当然是最漂亮的了，看看我们思瑶这黑压压的头发，亮闪闪的眼睛还有粉嫩嫩的小嘴，哎呀，小美人胚子，你迷死娘了。”
五儿尚未开口，二姨太的杯盏就放下了，“五儿过来。”二姨太牵过五儿，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只笑笑，不说话。五儿也看着二姨太，笑笑，不说话。
三姨太缓过神来，觉得自己先前说的有些不像话，毕竟现下里，五儿是二姨太养着的，而不是四姨太。二姨太比不得四姨太自以为精明实则糊涂，二姨太什么都不说，可她肚子里的帐算的可清楚了。让人不敢小觑。更何况，她也不是什么善主，还是个护短的。虽说五儿不是她亲生的，可好歹现在名义上，她是二姨太屋里的不是。贬低五儿不要紧，可是二姨太的脸面还是要的。这要是惹着了她，自己以后在徐家可不好过了。于是三姨太干咳了两声，“二姐啊，你看思瑶这个头发，好看不好看，我听说今年就流行这样的娃娃头，要不，你给五儿也剪个这样的？让她们姊妹一起一个样？”思瑶听到愣了一下，甜美的笑容僵了一瞬，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绽放了。
二姨太看看思瑶，又看看五儿，问道：“五儿，你喜欢思瑶姐姐这个头发么？”没等五儿开口，二姨太接着说，“看起来倒是很讨喜，也不错，五儿你说是么？”
五儿怔了一下，没来及言语，二姨太便看着三姨太，笑盈盈的开口了，“老三，你哪里寻的能人，再请来一次，给我们五儿也弄个这样的。两个姊妹手牵手穿一样的衣服一样的鞋子弄一样的头发，你说，讨喜不讨喜。”
三姨太也愣了愣，讪讪的开了口，“这，这……”二姨太知道她心里不想别人和自家闺女一样，总想着要自家闺女高人一等与众不同。方才三姨太那么说，无非是个口头人情，论理，谁也不会真的就承了这情。嘴上说个劳烦费心也就罢了。谁能真的就爽快的答应了。
二姨太好似没有看出来三姨太的窘迫一般，一如往常温雅地一笑，“这多好，你说，是不是。”而后转脸看看思瑶，思瑶脸上的笑容都快绷不住了，这个颇有些虚荣心的姑娘有时候不好掩饰自己的想法。她又看看五儿，五儿面上倒是平淡的紧，看不出什么喜乐，好像没觉得三姨太明里暗里贬低自己就不高兴，也没觉得二姨太帮着自己就有所感激。或者说，她好像就没感觉到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好像二姨太这么帮衬着的是另外一个人似地。
二姨太心中堵了一下，原本是鹦哥的事情弄得有点愧疚想体贴一下五儿，顺带收买一下人心。不管怎么说，这丫头都已经在自己房里了，有人骂着她，自己连带着也无光。难道自己房里的人，是别人可以随意欺辱的么？况且五儿这姑奶奶个，看着也颇顺眼，让二姨太有些疼着的意思。且不说自己，就说五儿自己，你在我屋里，再怎么说，也算我半个孩子，有人疼着你，总比没人疼着你强，你一个小孩子，不指望我，你能指望谁？管你是衣食住行还是往来人情，不都是我打点？你不主动过来讨好我也就罢了，我给你出头，你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这小丫头，这唱的是哪一出？
二姨太怎么也不会想到，鹦哥的事，其实并没有瞒住五儿。心里已经蒙上一层阴影的五儿，没法真的去接受二姨太的示好，也没法相信二姨太真的对她好，真的对她好的只有她的娘，可是，娘，已经不在了。
二姨太做如此动作的时候，五儿耳边总是浮现昨天夜里白芷和黛绿的对话。她就觉得有些冷。
二姨太心里虽说有些不舒服，面上总是滴水不漏的，“恩，横竖也是闲着，那就今儿用了午膳后吧，老三，今儿下午就别打马吊了，带着人给五儿剪个头发，再带她们姊妹俩去做一身一样的衣服，我让流翠给你支了帐。”说罢转头看着思瑶，“以后，可要照顾妹妹哦，思瑶。”思瑶勉强的笑了，算是答应。
弄好头发，量好衣服尺寸已然是傍晚时分。各自回房也就散了。
“娘，五儿以后真的要跟我一样吗？”思瑶一身丝绸睡衣散着齐腰的头发坐在云锦被上，抬着头看三姨太。
三姨太正在拿着象牙梳小心翼翼的对着梳妆台整理自己的头发，她小心翼翼的用梳子沾一点玫瑰油仔细涂抹在发根，顺溜溜的往下梳开，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的看自己头发在灯火下的光泽是否还好。右手捏了个手势捧起自己的脸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飞了个媚眼。
思瑶不耐烦的说：“娘，你天天这么打扮自己，你给谁看呢。”
三姨太倒也没恼她没大没小，还是款款梳头，道：“娘自己看着开心。”
思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行了行了，娘你最好看了，你最美了，你最迷人了，可你闺女却眼见得要跟别的有娘生没娘养的小丫头一个样了！你好歹分点心思给你闺女！别看你那头发了，有什么好看的。”
三姨太闻此方才略微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手里的梳子也没放下，只瞥了思瑶一眼，“我的傻闺女，五儿那算什么，你自己也说她是一个没娘的，就算你二娘疼她，又能疼到什么地步？还能真当成亲骨肉啊。没看到五儿自己带来的二喜都被打发出去了么？你二娘那个面慈心黑的女人，怎么可能真心疼她，还不是想要着五儿的份以后多分点家产。你二娘说要你们俩一样待遇，无非是要给自己个体面罢了，你自己想想现在还有谁给五儿撑腰。至于你二娘，横竖她要面子，你也看到了，今天的衣裳钱，她出的可爽快了。你二娘家里，可是有钱的。她要你们一样，那衣服钱脂粉钱首饰钱，少不得她要出一份了，你要是有什么喜欢的衣服，大可以撺掇五儿去跟你二娘开口，再撺掇她让你二娘多置办一件给你。你是尽落好的，你还有什么不满。真是的。”
思瑶闻此方才露出两枚甜甜的酒窝，一个翻身，轻盈的从床上翻下来，三两步小步就跑到三姨太身边，抱住三姨太的胳膊蹭着三姨太的头发，腻声道：“娘，还是你最聪明，我就说嘛，我娘最疼我了，怎么会放着她闺女不管，还是我娘好。”
三姨太揉了揉思瑶的头发，眼睛眯成一条缝，“小丫头，就嘴甜。”说罢拿着梳子在思瑶的小脑袋瓜上轻轻的敲了一下“就是遇到事情不知道动脑子，这懒孩子。该打”。再宠溺的揉了揉思瑶。“乖，宝贝，娘不会让你吃亏的，一切娘都会给你打算好的。你就好好享福吧。来，现在去睡觉，你得漂漂亮亮的，起码要比五儿漂亮，日后娘给你打的一盘大的算盘才能打的更漂亮。”
思瑶嘟起小嘴，娇声道，“娘，你是在说我没有五儿漂亮么？”
“哎呀，小丫头好胜心还挺强啊。”三姨太挑起思瑶下巴，摸了摸思瑶柔嫩的小脸，“来，让娘看看，哎呀，是没有五儿好看，怎么办啊。”
“你瞎说！”思瑶气急败坏，挣脱了三姨太的胳膊，一下子跳到了一边，皱着眉毛撅着嘴，小脸气的红扑扑的还鼓鼓的。
“哎呀，那你要是就是没有五儿好看怎么办呐？”三姨太继续逗她。
“那，那，那，那我就要穿的比她好看一千倍一万倍！”思瑶气急。
“那人家也有好看的衣服啊，你二娘家里那么有钱，给五儿做几件好看衣服还是没问题的。”
“那我就让二娘再也不给她做好看衣服。”思瑶一抬头，原本流光溢彩的眼眸中泛起了狠毒的光，你很难想象这样的眼神会出自一个七岁的小女孩的眼中。漂亮而稚嫩的眼睛和狠毒而阴险的目光，完全无法协调的搭配出现在同一时间的同一张脸上。天真的不计代价不择手段的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去争抢，天真的，让人齿冷。
三姨太看着，却很欣慰的笑了。奖励般的搂了搂思瑶，低头在思瑶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我的宝贝闺女真有出息，真让娘喜欢，你就是要这样，才能在家里立足，才没有人敢欺负你。以后你嫁人了，也要这样有手腕，记得没有？”
思瑶点点头，“恩，记住了。”
三姨太拍拍思瑶，“好了，去睡吧，很晚了。”
“娘，你又要看月亮么？”
“恩，对的，娘要看一会月亮才睡，你自己乖。”
“恩，好。”
数日后，衣裳做好送来，姨太太们让小孩子穿起来看看，于是，两个发型一样，衣服一样，连身段都差不离的女孩子，在徐家大院的白墙黑瓦间手牵手的行走着。
日光，落寞而冷清，将她们的身影就着花影树影繁复的交织在一起，和地上的屋檐露下的影子一道，通通的锁在了徐家大院里面。解不开，剪不断，一辈子，就这样牵绊在一起，无论情愿与否，无论开心与否。当然，那个时候，谁都不知道，等在后面的，会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