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延续了年假后,落河已经多日没有开手机,外界的资讯、北京的新闻、公司的动态……都被她当作生活的赘余抛掷脑后。然而盛宴终要清场,大戏总要落幕,落河的假期也一点点到了尾声。
她为手机充好电,熟悉的开机铃声过后,铺天盖地的短信提示音此起彼伏响个不停。刚刚打开一条阅读,新的又接连不断的进来。有中国移动常规新闻报、公司同事问她的事情、同学聚会信息通知,还有男友发来的若干短信…….这是她原本世界的声音。
扎西正掀开门帘,兴冲冲的进来,大声的对落河喊:
“落河,告诉你个好消息,明天我们出发去尼泊尔!”
呵,尼泊尔,那是茶马古道的终点,她在扎西的马帮故事里,一遍遍憧憬描绘着这个地方。她真想亲自去看那里的布料,去抚摸印在上面深邃绚丽的图案,扯一大块当做床单,一头扎进它的丰富优美的花纹中……
扎西拿起一把长长的藏刀反复擦拭着,“把它带上,没有人敢欺负我的落河。”
她放下手机,走到扎西背后,从身后紧紧抱着他,手机依旧还响着有新消息进来的提示声。她想起高中时候看过的一部古装电视剧,冗长的情节已经遗忘,只记得剧终的画面:剑客问他的女人,下一站想去哪儿?女人闭上眼睛在原地转了一圈,随便指了一个方向,睁开眼睛说,就去那儿!剑客利索的翻上马背,一手伸向女人,她将手递给他,被他拽上马背,马儿向女人所指的方向奔腾而去。结局是被反复使用过毫无新意的“浪迹天涯”。当时她按下遥控,关了电视,继续回到屋里写作业复习。那时高考已经临近,浪迹天涯之类的鬼话是一件连想都懒的想的不可能,做题、背单词、写模拟试卷是当前最活生生的事情。而当时认为是头等大事的“活生生”,现在回想,也不过都是虚无飘渺的过眼烟云;而那个短暂的电视镜头,却在她多年后,从记忆一处充满灰尘的角落跳出来,活脱脱地浮现着。手机在藏刀的旁边,继续没完没了的叫唤,那是来自北京的“现实声音”,像当初关掉电视机后,依旧安稳摆在写字台前的习题集一般,仿佛在提示着她去完成应该完成的事情。
老套的浪迹天涯的镜头,此刻在她脑海里汹涌澎湃,她真想兑现它。
“扎西,我要回去了,”她感到他停止了擦拭藏刀,准备转过身,落河抱紧他,贴着他的后背不让他转过来,她不敢看到扎西的神情。她已不知道要接着说什么,只想抱紧他。一直抱着。
夜。浓浓郁郁,沉沉暮暮。
已是落河和扎西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们躺在床上,谁也看不到谁,落河只能感到他在夜色里拉着她的手,一如往常的温暖厚实。
“落河,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会一直在北京了吗?”
“不知道,扎西。”
“我去过北京,人太多,不自由;但我想它总有吸引你的地方。”
“恩,北京有我想完成的事情。扎西,我在车上听导游讲解普达措的含义:普渡众生,历经苦海,到达彼岸;我想,北京就是我的苦海,尽管我不喜欢它,但我要渡过它。”
“扎西,你呢?”
“这里是我的家园,”他停顿了下,“落河,如果你能留下来该多好。”
“留下来”,这句话像一道冲击波冲击着落河,她瞬间感到眩晕,突然就想就此做出决定,将生命步伐停歇,长长久久的住下来,做扎西的夫人,做一个康巴女人。她又浮现出那个电视剧镜头。在眩晕中她感到心中的某座大山在转瞬即逝间晃动了下,虽然只是晃动,却已经让她心惊肉跳。那座大山,里面有关掉电视机后,面对的中考复习资料,有职业生涯法则,有存于城市之中的梦想……是她一个又一个认为根基深厚的规则。这座大山,她原以为它坚实牢固的扎根于大地,坚实稳健,但它刚刚晃动时,在她心惊肉跳时,暴露了部分真相,或许这座大山一直是自己的错觉,它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模型玩具,一直在戏谑着自己。
“扎西,我有时很困惑,不知道我在坚持和追寻的东西,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很慌,扎西。”
“落河,我们只有内心的感受是真实的,只有情感、回忆是我们能带走的,”扎西说这些话时,声音像一阵风滑过耳边,轻轻融在空气里,无影无踪,仿佛四周空旷。这和平时她熟知的扎西不一样。他将她揽入怀中,“落河,我想一直保护你,一直在你的身边。”
这明日将不再有的怀抱,再一次醉在里面吧。
“扎西,你等我,我还会回来看你。”落河突然就脱口而出,也不知是否能兑现,只是感到那座模型大山又摇晃了下。
“给我唱首歌吧,扎西。”她想听他好听的声音,
“想听什么呢?”
“藏语听不懂,你就唱一首汉语歌吧,唱我能听懂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衬托着歌声。这首歌原唱为一个不知名的男歌手,后经一个著名女歌星翻唱。
她在他的怀抱里渐渐入睡。几次入梦,都梦到自己在走山谷里那条长长的漫无尽头的路,扎西已不在身旁,她惊醒,伸手摸摸,触碰到他还在旁边,才感安心,再一次入睡。那个梦境像被施了咒,缠绕着她的魂魄始终不肯散去。
她再度坠入到那座山谷中,漫漫无边的山路通向未知的远方,她依旧一个人摸索着孤寂前行。绕过一个弯口,突见一潭碧波荡漾的湖水跃然跳脱眼前,它在虚空寂寥的山谷中坦然自若,幽静安好,默然自持,此时场景似曾相识,“丹珠的胭脂水怎么会在这里,”她望着它想。奇特的是,此时并无白昼黑夜之分,更看不到太阳和星月,而湖中却清澈的沉淀着一对日月,它们一般大小,如冷峭山间处一双诡异又温存的眼睛,正脉脉的望着她。
“如果我看到落河在这里玩耍,我就停下来,”她想起扎西对她说过的话。放下了脚步,向它靠近,她蹲在湖水边,撩起一捧水扑向脸庞,一阵透凉舒爽沁人心脾。湖底有五彩缤纷的水草在摇曳,一丛一丛交缠蔓延着延伸到湖水远方,铺在水底的一颗颗形状各异的石子闪耀着奇异的色泽,有的是玉,将冰清的绿色收敛其内,有的是玛瑙,一簇茶红色的温存其中,再放眼望去,还有珍珠、紫水晶、蜜蜡、天珠……各类奇异珠宝被收藏其中,在水草的铺垫下,和湖水中的日月共同泛着光辉,美不胜收。湖水是往高处流淌,如同一块微微侧立着的梳妆镜。湖水边际在一处红白蓝三色彩虹拱形处消失不见,不知再远处会通往何方。
她徘徊犹豫着,停下来,扎西会来吗?可是四周除了她,再无人烟,连只鸟儿都不曾飞掠过;还是返回原路继续前行?她回荡起老人告诉她的话:“接受它,将它走下去。”她再回头望着山谷那条路,内心泛起苍凉,却已笃定明了。她捧起湖水喝了几口,捞起几颗漂亮的宝石留作收藏,起身,继续踏上了山谷原路。
可是当她准备将几颗宝石装入口袋时,却发现它们已变成了粗糙无光,普通无奇的石子儿,和地上随便捡起的一块石头没有任何不同,她心中不禁疑惑。她用力将它们抛回湖水中,在纷纷落入湖底的刹那,它们又焕发出世间绝美的色泽。
如此在梦境和苏醒中反复若干次,最后一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扎西,正沉在眠中。披散的长发,浓密的眉毛,长长的眼睛,骄傲的下巴,他像曾降落在她身旁的雪域高原王子,给了落河公主梦。她轻轻起来,戴好手链,背上包,又转身拿上了那支带她返回来的雁骨笛,轻轻走出去。
枣红色的马儿卧在屋外,它的双眼似乎会说话般望着她。落河摸着枣儿,用脸贴了贴它,轻轻关好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