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时候，曾经玩命似的喜欢羊，有一只小绵羊留在我深深的记忆中，它是所有的羊中最为听话的一只，我们对它的漂亮和温顺赞不绝口，因而我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绒绒”。
当它还是一头羔羊的时候，就有一身让所有的绵羊为之倾倒甚至为之嫉妒的绒毛，细长而柔软的伸展着，仿佛是一个个微笑时绽放着的酒窝，干净而细腻的舒展着，又仿佛是夏天怒放的喇叭花。走起路来这些绒毛就随着它的脚步颤颤抖抖，摇摇摆摆，似乎是模特身上的倪裳羽衣，也仿佛是凯旋归来的将士身上亮晶晶的盔甲，浑身上下透出诱人骨髓的妩媚，它的眼睛，是那种象深海一样幽蓝的颜色，那幽蓝中间还混杂着浓浓的褐黄色，象黄土高原的沉淀，仿佛深不可测，又仿佛清澈见底，仿佛洞察世界所有的奥秘，又仿佛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炯炯有神而又迷茫懵懂，就连那双角也是坚挺有力，干净而又柔软，微微底翘起再翘起，象翘起的兰花指，仿佛只是一个装饰品，从没有经过血与火底考验，纯净而迷人，鼻子小巧而湿润，有微微的气流从粉红细嫩的鼻孔中缓缓流出，仿佛两条小溪，又仿佛两眼静静的喷泉有节奏的吸进喷出。
早晨，当太阳从东方升起，天地间仍然有朦朦胧胧的雾气的时候，我将它们从羊圈中牵引出来，绒绒每次都是紧紧依偎在自己的母亲身边，跟在所有的羊的后面，乖巧温顺的缓步走出来，走到院子中央的时候，它就会准时的停住脚步，抬头望望天空，再伸展脖颈瞧瞧远处的长街，然后深深的前后舒展一下自己的身体，不紧不慢的用那双柔嫩的角噌噌自己的身体，伸出粉红色的舌头舔舔毛茸茸的身体，最后使劲将头左右摇动几下，走到青青的草地上，开始一天的生活。
平淡的日子就像箭一般飞驰，似乎是转眼之间，冬去春来，小绒绒已经一岁了，从一个孱弱的羊羔长成了体态舒缓的青春母羊，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青春时期的绒绒少了几分沉默多了几分活泼，少了几分柔弱多了几分建硕，从懵懵懂懂的羊羔变成了活力四射的青春少女，虽然那种温顺的本性没有变，但是它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些让人牵挂的灵光，于是不论在青青的草地上还是在回家的路上甚至在羊圈里，总是有几头不安分的公羊，心怀鬼胎的用逡巡的眼光打量它，或者企图用自己强健的体魄屈服它，每当这个时候，小绒绒总是左躲右闪，或者干脆紧靠着自己的母亲，寻求帮助，羊群中经常会回响着它那清脆的“咩咩”的叫声，仿佛有无尽的委屈，和无尽的惊恐，引起羊群的阵阵骚乱。
当绿叶最繁茂的时候到来，羊群中的头羊争夺战爆发了，经过将近两个月的较量，那头两只角粗壮盘旋弯曲的向前伸出象两把匕首的名叫“刀客”的公羊，明显的占据了优势，老头羊因为年老体质下降，在一次剧烈的交锋中被“刀客”无情的尖角,刺瞎了左眼，不得不甘拜下风让出了首领的位置，而****仅比绒绒大两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龄，它对绒绒的好感是发自内心的，不加掩饰的，总是一直尾随在绒绒的身边，吃草的时候，饮水的时候，或者是在反刍的时候，它们两个总是靠的很近，健壮而又凶狠好斗的****时时用那种桀骜不逊的挑战眼光打量身外的世界，唯有望向绒绒的眼光中带有熔融的暖意，象那一汪秋水似的波意盈盈。
秋天到来了，树叶从枝头纷纷坠落，象翩翩的蝴蝶，绒绒和****两只羊在这个季节里，正式开始了形影相随的生活，不即不离，不离不弃，我们称呼他们为“神仙伴侣”“郎才女貌”的一对天仙配，每当外出或者归来的时候头羊****高大健壮身躯走在前面，昂首挺胸，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很有些领袖的气质，绒绒温顺的紧跟着，漂亮的绒毛象一身缎子似的，透着一股高傲而谦逊的神态，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压寨夫人”，两头羊一前一后，偶尔用柔柔甜甜的“咩咩”叫声彼此呼唤，更多的是顾盼的眼神，那种不带痕迹的默契的眼神沟通。当枝头的树叶渐渐落净的时候，天空飘落第一场雪，我们惊喜的发现，绒绒的肚子悄悄变大了，不知什么时候两头羊竟然有了爱情的结晶，我对绒绒的照顾更加的细心，而刀客也仿佛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时刻紧跟着绒绒，不时的咩咩叫好像在提醒绒绒，小心小心肚子里的宝宝。一幅恩恩爱爱的亲密无间的样子。
凛冽的北风从头顶呼啸着刮过，将逼人的寒气留在这个贫瘠的人间，每到夜里更是寒气难耐，小小的羊圈里更是四处漏风，更加糟糕的是由于太多，原来准备的草料根本不够用，所以羊群整天处于饥寒交加的地步，一个早晨我起来以后发现，绒绒的母亲，那头老母羊竟然没有能够抵挡住冬夜的寒冷，一命呜呼了，僵硬的身体躺在羊圈的一角，旁边是静默的羊群，绒绒在母亲的旁边，低声哀恸的咩咩哭叫着，似乎想将自己的母亲从睡梦中叫醒，哀伤而又恐惧的眼神显得无助而又凄凉。大颗大颗的泪珠凝聚在眼角，刀客默默的陪伴依偎在绒绒的身边，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袭人的寒风，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绒绒母子。
大雪将整个大地厚厚的裹上了一层棉被，天地间一片莽莽的苍白，干枯的草根也被埋的看不见一丝痕迹，羊群的草料实在没有办法解决了，只能坐吃山空，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卖掉几头羊，刀客食量最大，并且喜欢跟别的羊抵架，它是首选，就在那个上午，太阳从久违的天空中露出惨白的脸，我们将刀客抓住捆上,它使劲的反抗，仿佛拼了命似的，两只眼睛鼓鼓的，咩咩的叫声急促短暂有力，可它最终被绳子牢牢的捆绑着躺在地上，绒绒惊恐万分的看着刀客，颤抖的咩咩叫声更让人心酸，刀客睁大的眼睛始终关注的望向绒绒，咩咩的叫声里含有无尽的牵挂和安慰，当刀客被最终扔进车厢里的时候，它那捆绑着的四肢竟挣扎着站起来，牢牢的盯住绒绒，而绒绒也似乎抛弃了所有的畏惧，勇敢的咩咩叫着跑到车前，两头羊用咩咩的叫声，互相叮嘱，互相安抚当刀客终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颓然倒下的时候，我看见它的眼睛里依然是大肚子的绒绒，汽车吼叫着离开了，绒绒挺着肚子，吃力的奔跑着，跟着送出了好远好远，当它跑不动的时候汽车早已经开出了视线。空气中仍然停留着刀客苍凉的咩咩叫声。
那天傍晚，绒绒在羊圈门前，徘徊踟躇逗留了好长时间，怎么也赶不进圈，仿佛在等着刀客建硕的身躯领着它走进圈似的，轻柔绵长的咩咩声中，含有诉不尽的思念，随呼啸的北风中传出很远很远。
冬雪尽化，草木泛绿，当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绒绒要做母亲了。那天它一直不停的往自己的角落里铺干枯的草叶，一直恐慌的咩咩叫，我们就知道它可能要生了。果然当华灯初上的时候，它就开始围着自己的角落不安的不停的转圈，绒绒裂盆了，它开始是站着，后来又躺下，它静静的躺在圈里，鼻孔里喷着粗粗的热气，全身使劲的颤抖着，双眼睁的大大的，两条后腿也不停的伸直，帮助它衬劲，别的羊都静静的看着绒绒使劲的生产昏黄的灯光下只能听见绒绒急促而粗短的喘息声，间或惶恐的咩咩声,我们知道这是绒绒的初胎,所以比较困难。可是一直折腾到半夜时分，绒绒的羔羊还是没有生下来。我们给绒绒端来了一盆糊糊，给它加油鼓劲补充能量。绒绒自己也非常的焦急，不停的站起来，然后躺下，再站起来，再躺下，不停的转圈，它使劲的时候发出的吭吭声在春夜里回响，可是等到天色渐渐发亮，绒绒还是没有生产，我们的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如果天亮以前还是没有生产的话，就恐怕是凶多吉少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失，绒绒经过一整夜的折腾和挣扎，也已经筋疲力尽了，它无力的躺在墙角，两只耳朵象两片憔悴的树叶，无精打采的贴在脸上，它在积攒着全身的力量做着最后的努力。将脖子使劲的昂起来，四条腿伸的崩直，随着一声短促的咩声，两只小羔羊竟然同时冒出来，湿淋淋的小家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绒绒赶紧回过头去，用自己的舌头舔舐着自己的孩子，可是，刚刚舔干了两只羔羊头部，绒绒就一动不动了，我们看到绒绒身下大片的枯草上都是淋漓的鲜血，地上也是触目惊心的鲜血，绒绒的两只眼睛无限爱怜的注视着自己的孩子，无限留恋的看着这个世界，遗憾而又无奈的走了。
太阳从东方升起，照亮春天里的整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几缕阳光也透过羊圈的缝隙撒进来，照落在绒绒的脸上，我清楚的看到绒绒的眼睛里竟然有一层浓浓的水雾。我知道，那是绒绒还没有来得及落下的泪珠。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羊，永远留在心头的是那只叫绒绒的沉默的羔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