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任恣一觉睡到自然醒。伸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一看，都十一点多了。手机一打开，提示短信“嘀嘀嘀”响了好几下。也懒得马上看，起身拉开窗帘，光线一下射了进来。手机又响，还是提示短信。奇怪了，今天这么多？怕是刚上大学的女儿找？拿起手机边看边往客厅去，短信提示，孔晓蓓打来三次，杨少妮两次，两个房产广告，一个是家里的电话。一边往壶里接水往灶上放，一边回拨孔晓蓓。电话一通，孔晓蓓哇哇大叫：“任老师你真行，两耳不问窗外事，一觉睡到自然醒。死活打不通你电话，你可能装个固定电话？”任恣笑着说：“我就不装固定电话。我一不做官二不做生意，又没大事，干吗让人家不分时候都能找到我？幸好我英明，一开手机跟炸了窝似的。天还没亮就开始找。说，什么事？”
“昨晚就你一个人回家了，我们都去了吴昕那里。”
“你们也不是一起走的啊？出什么事了？”
“林蝉送的吴昕，哪知道吴昕喝多了，一路上骂你瞧不起她，说你不该又偷着把单买了。说你的钱是钱她的钱就不是钱？半路上下了车死活不走了，又是哭又是闹，说秦之远也瞧不起她，你也瞧不起她，说我们都瞧不起她。林蝉没她办法，就打我电话，我跟杨少妮还没到家，就叫出租车司机往她们那边开。我们一起把吴昕弄回家的，一身汗。”任恣非常意外：“吴昕是不是有什么事？她不是这个性格啊？秦之远又找她麻烦了？”
“就是啊，她从来也没喝成这样，打你电话你转到了短信呼，我们就只好陪着。”
“后来呢？”
“后来我们叫林蝉先回了家，她到底不是自由人啊，那头货跟宝贝女儿都还等着呢。”
“嗯，那吴昕后来呢？”
“哎哟，别提了，她是把好几辈子的事都翻出来痛诉了。说什么她就不该生出来，她爸妈根本就没打算要她，不然叫什么‘无心’？说她妈重男轻女，偏心她弟。”说到这里，两个人在电话里都笑起来了，任恣说：“看来就是酒多了，越说越不着调，没什么大事。她性格内向，发泄发泄有好处。”
“杨少妮骂她，说，你就放肆吧！还真没发现你酒后缺了点德。老任是瞧不起你才买的单？你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你就闹吧，明天醒过来看你不悔青肠子。还说，叫你不要离不要离，非要离，秦之远怎么就瞧不起你了？你就挑！”
任恣笑道：“酒后，呛着她干吗？你和老杨就睡她家了？”
“没有，我今天上午有个合同要搞定，把吴昕服侍睡了我就先撤了，也没睡一会儿，头到现在还疼呢。”
“行了行了，没事，回头我找她咖啡。”
挂完电话，水开了，任恣灌好暖瓶，冲了个澡，调了一大杯淡盐水喝下，这才坐下来给妹妹打了个电话，问家里有什么事。妹妹刚下班正在回家的路上，说不知道，早上上班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事，你不要管，我反正马上就到家了。任恣的老家在离义城一百多公里的县城。三个哥哥一个妹妹。只有任恣一个人考出了县城。男人管大事，可居家过日子，有多少大事？所以，快八十岁的老娘跟妹妹一起生活，基本上都是妹妹照顾。妹妹说不知道，应该没什么事。
任恣又发了个短信给吴昕约喝咖啡才起身进厨房弄吃的。
打开冰箱，才想起来家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几天前送女儿去上海上大学，昨天傍晚才到家。少了女儿的家显出从未有过的凄凉，她觉得呆不下去，才约她们宵夜。
她翻出一包方便面，想起来女儿煮得最好。她平时十分讨厌方便面，“吃下去一包，一个星期打的呃都是方便面味儿。不到走投无路决不吃！”眼下就是走投无路了。
她找出平时煮面的奶锅，回想女儿煮方便面的程序，其实有诀窍：一定要大火煮，决不能泡。最关键的是，少水，离火以后加冰块。鸡蛋因为喜欢汤心，所以不能放早了。这样煮出来的方便面，口感真的很好。任恣为了避免一嗓子眼的调料味，都弃包不用自己放佐料。炸酱是现成的，任恣的冰箱任何时候都能找出不下三种酱。她端出临走前做的牛肉小米椒炸制成的辣酱，鸡蛋刚好蛋黄欲滴还凝。做好这一切，又打开音响，伸手拿了张大提琴，巴赫的。想了想，换了张莫扎特。吃到一半，想起来茶没泡上，刚进九月，天还热，茶太烫可不行。又起身找出一个漂亮的大号薄胎瓷杯，随便水冲了一下，泡上茶，接着吃。
吃完面，把奶锅扔进水池泡上，冲了杯速溶咖啡，找了块抹布把阳台躺椅上的浮灰掸了掸，又将咖啡、茶放到简易沙发凳上一起端到躺椅边，拿了本杂志，躺了上去。
义城的气候冬夏加一起能有11个月，春秋宜人的天气总共也就个把月，虽是早就立了秋，气温却根本不买“秋”字的帐，阳台上躺了不到五分钟，任恣就觉得浑身一层细汗了。正舒服。她喜欢这种太阳桑拿的感觉，最好汗出透了，再冲个澡，通体舒泰。
正在她把杂志盖在了脸上，欲盹还醒的当儿，手机响了。拿开脸上的杂志，看看手机忘了一起带到阳台，还在餐桌上，汗也没出透，身上粘嗒嗒的，就懒得起身，盖上杂志继续盹。
杨少妮几乎是和任恣差不多时间才醒。愣了一会，才想起来昨晚住在了吴昕家。她睡的床，吴昕自己睡得沙发……杨少妮一节一节清醒过来，吴昕大哭，乱叫一气，吐得不行，厕所，唔，厕所，臭死了。是怕她再吐才没让她进卧室睡，唉，还得起来冲厕所，不然澡都没法洗。
想到这里，杨少妮无可奈何起了床。出来一看，大吃一惊，所见之处，一丝不乱。沙发像从来没人坐过，茶几上杂志和茶具摞得摞，摆得摆，整整齐齐，窗帘整个拉开，通往阳台的落地门半开，纱门关着。阳光安静地平铺了半截门。吴昕离婚时补了一半钱给秦之远，留下了这套两室半一厅的房子，对女人来说，有个自己的窝比有个丈夫更可靠。所以，吴昕宁可借了好几处凑够了钱补秦之远。“秦之远也不争气。就让吴昕欠着，还有复合的可能。”任恣私下曾对杨少妮说。“估计那时候尽想着不能人财两失了，呵呵。”
“结果反而人财两失。”
这人昨夜醉成了那样，一大早就起来了？杨少妮心里嘀咕着往洗手间去。洗手间也拿水彻底冲了，梳妆台也都整整齐齐，毛巾干干的，是才换上的。杨少妮掀开洗衣机，里面满满的，一股味儿冲了出来——显然没来得及。不禁微笑，再讲究也有藏污纳圬的时候和角落嘛。她放好洗衣粉，想想，又找出消毒水倒了一点进去，打开开关，让洗衣机自己转着，又拉开抽屉找到浴帽套好便开始刷牙、淋浴，洗好澡再对着镜子细细梳理才烫不久的披肩卷发。收拾好自己，才拨了个电话给吴昕。吴昕的声音听起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厨房有煮好的米糊，直接吃吧，这个天凉一点没关系。”杨少妮笑了，说：“你真强大……”意思是居然一点不狼狈。吴昕显然是不想提昨夜的茬儿，截住说：“老任说晚上咖啡，你去不？”
“额滴神呀，你们精力也太旺盛了，昨夜折腾成那样儿，今天还不找补回来？你们难道不觉得疲倦嘛。我不干，我下午还有课，还有两个头疼的学生要喂小灶，再说，这一夜，我被你折磨的，天哪，不睡三天三夜也缓不过来，我得好好休整一下，上岁数的人了，一不小心……”
吴昕不紧不慢地打断她：“真是名不虚传的女唐僧，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罗嗦。”
“你不知道话痨是老师的职业病？”这么不依不饶地跟了一句才挂上电话。
杨少妮本想马上就走的，但新鲜米糊是她最爱的健康食品，吴昕当然知道。进厨房端了米糊到沙发茶几上，一闻，枣香米香豆香，实在诱人。打开电视，又起身打开冰箱，拿出两块切片面包一碟豆腐乳就着米糊边看电视边吃。午间财经新闻正说到股市，手上的票套得比咸鱼还死，杨少妮驼鸟态度，赶紧换到五套听体育新闻，三下两下吃完了把餐具扔进洗碗池泡上，关了电视拿上包出来打了车回自己家，换了衣服再出门开上自己的POLO往学校去。
这时候正是下午上班时间，路上车开始多了起来。一堵红灯就叫人心烦，车一节一节往前拱，比走也快不了多少。一般情况下，杨少妮都会错开这茬儿，提前出门到校备备课也就差不多了。
越急越打岔，就在离学校最近的一个红灯，出事了。
杨少妮当时只觉得眼前一黑，自己的车就在路中央的指挥塔下了。回过来，按了下砰砰直跳的心，打开车门走了出来，后面是一辆奔驰SUV，一个估计是车主的女人和警察都已经走到她面前了。那女人脸色煞白，怯生生颤巍巍，不哭也装腔地弱声弱气跟警察道着歉，好像撞的不是杨少妮而是警察。警察冷脸不对撒娇女，拉惯了的脸上不去也下不来，碰上这么个纤弱的主儿含娇带羞的，简直三尺钢也化成绕指柔了。
杨少妮冷眼一看就来了气，最看不惯逮着个雄性就扭麻花似的女人。上去就说你怎么开车呢？分不清刹车还是油门就敢上路？你当是你们家后花园呢？两个女人一泼一柔分明是两极。但凡男人任何时候都是下意识占在柔的这边的，可今天偏偏泼的这个占着理，柔的那个全责。一时也明确不了态度，便把两个人的证件都收来，叫把车开到大队去等处理。杨少妮一看警察和稀泥更火了，也不跟他废话，站那儿就给这个路段所属的交警四大队大队长打了个电话，杨少妮一声“李大”，那警察有点慌，正想拿出公事公办的面孔对那女人，没成想那女人也掏出手机对着电话发起了嗲，又别过一边叽叽歪歪起来。警察先前多少有点以车取人，这下看出来这两个女人都不是凡角，一时不敢妄动。这时候，路堵得更厉害了，四周一片刺耳的催促喇叭声，此起彼伏。见杨少妮有结束的意思，警察忙上前客客气气地请她把车先开到一边去，杨少妮电话没挂，递给警察说李大叫你接。警察忙接过来“嗯嗯好的好的”了几声，挂了电话就把证件还给杨少妮叫她先走，说对不起了杨老师，耽误你上课。明天去队里吧。杨少妮没接他腔，斜了正在打电话的那女人的后背一眼，上车走了。
一进教研室，有两个学生正站在高三（2）班的班主任王老师面前低着头挨训。这是个大办公室，也不知校长当初是怎么想的，把英语和地理老师放在一个办公室办公。一共十个老师。只要有一个老师训学生，其它人都得跟着挨二训。杨少妮最烦这个。在她看来，没有非训不可的学生，大多数时候与其说是老师因为学生犯错训他们，不如说是借题发挥排泄情绪。她是宁愿泡吧泡个烂醉发泄也不会拿训学生出气。
往常一有老师带学生进来，她就躲出去了，高中的孩子了，站起来比老师都高，人大树大的，要个面子，抵在跟前不好看。但今天她一眼就发现其中一个正是交警四大队李大队长的儿子李晋天。
坐着不动听了几耳朵，是上午政治课，两个孩子传看漫画叫逮着了。下午一来就被班主任拎住了训：“都高三了，你们可有紧迫感，啊？你们是帮老师学的吗？还是帮你们父母学的？你们像这样，啊，像这样，这样这样不珍惜时间，啊，对得起谁？啊？你们是对你们自己的前途极端不负责任，知道吗？啊？现在，学习条件这么好，你们一点都不珍惜，啊，一点不珍惜！啊……”
杨少妮实在听不下去了，看看表还有十来分钟才上课呢，下节正好是高三（2）班的语，趁王老师没“啊”出下文的空隙，她站起身拢了拢披肩卷发，拿了盒粉笔走过去——她上课从来不带教材，都备在脑子里了，她觉得课堂上反复看教材说明课备得不熟，也是对学生的不尊重——问李晋天：“昨天带回去的短文看熟了吗？”
两个孩子同时抬头，根本不掩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表情，分明是训也训。杨少妮一时间都不知该同情谁。李晋天说背掉了都。杨少妮说：“哦？不要吹牛，一会我要提问你。赶快去临时抱个佛脚吧。”
地理老师其实也训得跟单口相声似的下不了台。杨少妮这一递话，双方都解了围。“再让我发现你们课堂上干别的事，看我不叫你们家长！快去复习英语去！杨老师可没我这么好讲话。”王老师得胜收兵，却像急刹车的惯性收不住口，转头要对杨少妮余兴几句，杨少妮看也不看他，跟住两个孩子出了门。晾得王老师一脸尴尬，指着杨少妮的背影干嘿两声：“新新人类，啊，就是酷，啊，嘿嘿。”另一个英语老师却撇了撇嘴：“老处女，都古怪。我看她是越来越古怪了。”
杨少妮听见了像没听见一样，叫住李晋天，聊了几句，都是关于昨天留给他的作业的。杨少妮有本事针对性地给每个孩子留不同的作业。要他最后一节自习课到办公室，她要给他喂小灶。本来今天要开小灶的两个学生没有李晋天，但杨少妮不想饶过那个肇事女人，那女人的所有行头都表明了来头不小，她必须先发制人。“哼，现在什么事都比高三孩子的学习重要！”她这么想着，上课铃也响了。
吴昕下班在单位食堂吃了点稀饭，看看时间还早，就装了本新到的杂志在包里去咖啡店等。这是家连锁咖啡，任恣们除了林蝉都是会员，整个义城也就两家，她们常去，服务员都熟了。
本以为肯定到早了，一进门，服务员就笑着迎上来说：“已经到了一位了，里面请。”就见任恣正在讲电话，见吴昕进来笑着对电话里说：“老吴到了，你要来就快点，没准我们就换场子了。”说着挂了，对吴昕说是杨少妮。
“她不是不来吗？说要给学生补课？”
任恣说：“这家伙今天车给撞了，说对方像是二房类的主儿，见了警察跟见了情人似的嘴脸，人都要化了。你不是不知道她的个性，哪能看这个？气还没顺，要出来顺气。”
“哦？怎么撞的？严重吗？她今天不是从我家直接上班的吗？又回家开车了？”
“不清楚，等她来了再问吧。”
这是家自助式的咖啡馆，两人各自到吧台点了饮品，吴昕要花式奶茶，叮嘱糖一定要少放，任恣照例是美式咖啡。尝了一口，吴昕直摇头，叫少放叫少放还是太甜，这家东西真是越来越差了。任恣说所以我才要最普通的这款黑咖啡，我自己加。见她包里露出的杂志一角问：“什么杂志？新的？”吴昕说是最新一期《城话》，就抽出来给任恣先翻。
任恣眼在目录心在想，要不要问昨天夜里的事，是问还是等她自己说呢？目录看完心里也打定了主意，不问。
吴昕说：“烦死了，今天早晨起来发现客厅的空调好像出问题了，昨天开了一夜啊，一点都不凉快。”任恣有点意外：“你早晨就起来上班啦？”
“不上班怎么办？我们打卡的，任老师。哪能像你老人家这么逍遥。”任恣说：“啧啧啧，真是一岁年纪一岁人，几点才睡啊，一大早就起来。”她是想引到昨晚醉酒撒疯的话题上去。吴昕还是不紧不慢：“昨晚是真多了。”
“你昨晚喝得也不是最多，跟你平时比。状态不对啊？”
“也不是，不过觉得挺痛快的，嘿嘿。”
“就是就是，人有的时候就是需要发泄一下，痛痛快快的。不一定要理由呀，情绪也会便秘嘛。”两人笑了起来，吴昕说：“你这人！不过是真的。确实今天人觉得轻松多了。”任恣单刀直入：“虽然是你自己死活要离，但毕竟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你们是感情转淡，也不是谁伤害了谁，不太容易这么快放下。”吴昕说：“跟他没关系。”
“真的？不要嘴硬。”
“唉，婚姻就像鞋子里的脚这句话真的无法代替。”
任恣呷了一口咖啡，坏笑着说：“话说回来，你这人也是真衰。记得很多年前看过一篇叫《离异》的小说，故事早忘了，其中有句话，说，一般人离婚，去法院吵吵闹闹，最后都回来了，铁了心要离的，都有第三者。哈哈哈哈，你当初铁了心快刀斩乱麻，谁劝都不行，我还以为你有情况。想不到你真没个下家就把自己撂半路上了，不上不下的看你怎搞。”吴昕说：“我就是这样啊，我原来的公司做得不舒服，就辞了，在家呆了小两个月呢，老孔才帮我找的这个工作。秦之远当时就怪我不能受委屈，只图自己不为别人考虑。又没有新工作，说辞职就辞职。我又没有靠他养，替他考虑什么？怎么就不能自己作主了？”
“就这点怨气就离了？”
“当然不是。”吴昕欲言又止：“懒得提。”
“你看看你这人，一到关键的地方，就刹住了，跟有病的男人一样滴滴嗒嗒地不爽快，搞得我们到现在都没搞清有什么必要非离不可。”
吴昕接道：“可不是有病嘛。”就又一副死活不开口的表情了。任恣一想，有病？秦之远那么年轻不至于就不行，是随口说说？于是，放缓了语气：“我反对也是站在你的立场。我只是觉得婚姻与单身，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如果你现在感觉呀状态呀什么的，都不如以前，那就说明离错了。如果不是，说明你是正确的。说到底，这种感觉也还是只有你自己最清楚。旁人看到的也只不过是表面现象。你们这代人跟我们不同，我活到这把岁数才明白过来，人，最重要是要对得起自己，只要跟自己能交待掉，没什么过得去过不去的。”吴昕不吭气，任恣怎么也没法把话引到昨晚她的失态上去，不引到她的失态，就找不到失态的原因，找不到失态的原因，也就没办法解决她心里的症结。这样可不行！正犯愁呢，杨少妮到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