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繁杂乱的脚步声如同催战的鼓点。军官们都紧绷着脸，忐忑不安地赶往各自的岗位。刘亚杰在战斗期间也必须列席，于是同周业一起从下层通道进入了指挥厅。
指挥厅大约有四百平米，考虑到这是在寸土寸金的战舰上，这个面积就相当惊人了。它分为两层，上层只有大概六十平方米，好像一个大阳台。舰队的作战决策部门就在上层办公。下层则呈散射形向外分布着协助指挥的各个群组。
进入指挥厅，两人寒暄了几句，刘亚杰就到自己的座位去了。周业走到标着“调度处”牌子的地方，周围人都在忙着准备，没有人理会他。周业四处看了看，不由得就向二层望去。他看到了一个中年人负着手站在最前端，凝望着空中的立体星图。毫无疑问，那一定是舰队司令徐泽成少将。徐泽成大概四十来岁，身形不算高大，却显得异常沉稳，站在那里就仿佛一座山矗立着。一名士兵走到他的身旁，敬了个军礼，递上一份文件。他接过文件，看完后签了个字，又还给了士兵。每一个动作都简单明了，没有任何多余的手势。他的目光永远放在必要的地方，不会四处游走。
“喂，你。别东张西望。”调度处的一个组长冲着周业说道，“坐到这里来。”
他便被引着向传令组去了。要坐下之前，周业不禁又向指挥台看了一眼。这却吓了他一跳——舰队司令也望着他的方向。周业连忙左右张望，想确认长官是不是在看别人。但是，少将的一句话排除了这种可能。
“你是周业少尉么？”
高指向性信号在周业的耳机里转化出声音，仿佛徐泽成就在他身前说话。指挥厅内人员混杂，几个人同时喊话就会一片混乱，所以普遍装备这种短程通信耳机，只要相互锁定，就可以低声交谈而不影响他人。
“……是的。”周业显得有些拘谨，迟疑了一下才缓缓说道。
徐泽成逐渐显露出一丝确定的微笑。
“今天下午，你干得不错。”
“……谢谢长官。”
“参谋处已经向上面报告了，说不定会批点什么下来。”
“多谢长官。”
“好好干吧。”
徐泽成点了一下头，转过身去，开始与到席的参谋讨论。
周业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凝望着指挥台的方向。他和刘亚杰都曾经嗤笑过那种一被高级军官赞扬就飘飘然的军官。可真要是轮到自己，说自己没有沾沾自喜那纯粹是骗人。
“你，别再东张西望了。”组长带着不满的表情走了过来。
“对不起，长官。”他并不准备解释，只是暗地里嘲笑着自己。
“指挥联络仪会用吗？”
“是的，长官。”
“好，你负责第82、83和84集群的传令工作，指令组会把上面的命令分派给你，你把它翻译成一组标准命令，然后发出去。明白了么？”
“明白，在军校里受过这个训练。但……”
“没有但是，少尉。开始工作吧。”
被上级打断之后，周业便不好再质疑这种工作量是否太大。可在军校里，一般一个人的确只负责一个集群的传令工作。周业无奈地看着周围，那些本应该有当职者的传令官座席多半都空着。瞧起来用“军官不足”来形容74舰队的现状，实在是太轻了。
组长正要离开，忽然又补充道，“不要再东张西望，否则我发誓会把你吊到推进器上去兜风。”
军队里从没有这么一条守则说，要将我军处境告知每一个士兵。但是一支部队里总有那么几个“消息灵通人士”，他们军阶也许并不高，却和上层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些人很容易打听到他们想要的消息。而一旦他们知道了，其他人或早或晚也都会知道。
刘亚杰就属于这种人。
“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么？”
周业起身回望一圈，才看到十几米外趴在分区挡板上晃着V形手势的刘亚杰。他按了通话控制器，将刘亚杰锁定，然后赶紧转身坐下，以免被组长发现而真的去与推进器作伴。
“你既然这么问，想必我们不是要去支援一线吧”
“不不，我们就是要去增援，只不过——”
“别卖关子了。”周业一边说一边四面张望。他想知道组长在哪里，以免被看到。
“上面要我们一起去把北面的裂缝堵起来。听说已经有敌军从那个狭缝里渗出来了。”
“具体有多少敌军？”
“不知道。想来也不会太多。”
这时所有人的耳机里都响起了舰队司令低沉而稳重的声音，原来的通话全部中止。
“这里是舰队长官徐泽成少将。我命令，全队集结，按第四行进作战队形，方向142－016。”
整个指挥大厅立刻嘈杂起来。周业开始传递命令，同时他感到了轻微的加速度。
第74舰队旗舰“塞北之鹰”号开始缓缓调头。
千余艘战舰以旗舰为中心，依次进入战斗队形指定的位置。漆黑的幕布下闪烁着上万盏航标灯，就仿佛一个庞大的星系。随着徐泽成的又一个命令，星系开始运动了。这钢铁洪流步调一致，沉默而坚定，仿佛远古冷兵器时代的步兵方阵。
“空间状态核准完毕。跳跃安全指数16。”舰队直属远程探测联队发来了报告。
“全队注意，空间跳跃准备，按第四行进作战队形－跳跃预备形态分布。”
“先头部队完成跳跃三十秒后其余部队进入跳跃状态。”
周业看着屏幕上出现的颜色各异的文字，机械的点着“发送”按钮。现在下达的命令还很标准，没有必要进行细化、核对，更没有必要因应各部队的反馈信息与他们交涉。其实他不点也可以，为了安全起见，这些系统都设定为十五秒内无操作就自动发送原命令，只是他现在确实没有其他事可做。
他偶尔抬头看一下正上方巨大的立体星图。那是激光打出的全息图像，密布着各种曲线、图标、代号和数据。它们使用不同的颜色和形状，整张图呈现一种奇妙的拓扑形态。左右两壁上巨大的的平面显示器不断刷新着航道图和各种统计数字。
一旦命令下达完毕，指挥厅就安静下来。周业能隐约听到此起彼伏的低语声。一些参谋在狭窄的走道里来回穿梭，不时与各组交流，掌握情况。他稍微抬高身体，向刘亚杰那边看了一眼，发现他正与什么人在电话上交谈。他将笔夹在耳后，一只手抓着听筒，另一只手来回地打着手势，仿佛对方能看见一样。指挥台方向，则由于视线被遮挡，完全看不到上面的情形。
耳机里传出嘀嘀的提醒声，他赶忙将注意力转到工作上，发现系统提醒先头部队已经完成了跳跃。他等了三十秒左右，发出了“跳跃开始”的命令。
战舰相继拉出百千条深浅不同的黄色尾迹，看上去就像聚集在一起的无数彗星。连续地闪烁，战舰一艘接一艘的消失在那明黄色的光芒里。第74舰队出击了。
舰队在平稳运动，一切都井然有序。直到艾颖钧急促的脚步声带来一丝不祥。
“长官，通讯组报告，十分钟前例行通讯中未能接通306舰队。作战数据链路也中断了。”
参谋长望向徐泽成，后者沉思片刻，道：“现在怎么样？”
“他们还在努力。”
“集团军本部方面怎么说？”
手下连忙接通集团军本部，询问情况。
“暂时没有结论。”
舰队司令与参谋长对视片刻。
“会不会是……误入宇宙射线流什么的？”一名参谋说。
“总不可能是敌军吧。”另一人说，“即便北边除了纰漏，渗透过来的也只能是小部队而已。”
徐泽成没有说话，望着星图看了许久。
“继续向预定汇合点行进，提升警戒等级为一级。命令侦查部队先行进发。作战参谋处立刻重新评估敌军规模。”
正常行进中，旗舰几乎不发出命令，周业便闭目养神。因为中午没有睡觉，此刻眼皮就开始沉重起来。
邻近的通讯组却在一刻不停的呼叫306舰队，声音越来越焦躁急促。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旗舰就在这疑虑的气氛中行进了一刻钟。随即，前线传来更加不利的消息。
虽然仍不清楚敌军是怎样出现的，但前线部队逐渐开始腹背受敌。74舰队受令立刻转向，前往防线断裂处支援，同时继续尝试与306舰队联络。
指挥台上开始出现阴郁的气氛，长时间没有人说话。值班的参谋们调出了所有先前证实或未经证实的情报，在一个个独立的星图上写下各种标记。经过数年的专业培训，独立提出战术观点已成为参谋官最基本的技能。而且在复杂形势下，先各自独立评估，再一起汇总讨论，也是参谋科的例行程序。
不过，此刻艾颖钧几乎希望自己从未掌握这样的技能。那么她就可以像下面那些普通军官一样平静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可是现在，她只能起身，走出指挥厅，拐入洗漱间，用凉水让自己清醒一下。一条刚刚收到的情报让之前最悲观的估计都变成了无法企及的好运。
“你已经看到了么？”一位同事也走了进来。
艾颖钧用纸巾拭去脸上的水迹，“72舰队的紧急通报么？”
同事点了点头，“防线裂缝带的空间残余应力报告。”
战舰进行空间跳跃需要对空间进行扭曲，空间会产生反抗扭曲的广义应力。即使战舰跳跃完毕，离开了该区域，这种应力也会保留很长一段时间。通过探测残余应力，有经验的分析人员就可以大略估计途经敌军的规模和离开时间。
艾颖钧将揉成一团的纸巾随手一甩，它便直直地撞开废物箱的旋转顶盖，飞了进去。
“你怎样估计？”她问。
“大致来说，如果能坚持十个小时，等到后援主力到来，也许还能翻盘。”那位参谋道，“——你认为呢？”
艾颖钧先是苦笑了一声，“你估计了渗透过来的敌军的分布了么？”
“还没来得及。怎么了？”
她看了同事一眼，“你太乐观了。别忘了，今天下午我们的巡防联队所遭遇的战斗。你现在明白敌人在做什么了么？”
同事立刻僵在了原地，说不出话来。
出了洗漱间，艾颖钧径直走向指挥台的中央。
几位高阶军官什么都没说，只是转过身来看着她，等待她评估结果。他们也看到了那则报告。
艾颖钧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长官，根据相关专业人员测算。本日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约有十四支到十八支舰队穿过了防线。”
徐泽成平静地看着她，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呢，中尉？”
“我通过集团军的公用情报库获得了前线舰队的实时作战报告。基本确认这些舰队并没有全数投入对防线的夹攻之中。”
少将缓缓地点了一下头，示意继续。
“粗略估计，约有四至六支个舰队没有投入。因为今天下午我军有多个二线雷达站被摧毁，目前无法得知他们的位置。”
少将沉思片刻，道：“306舰队的情况呢？”
“根据经典作战模型，要想让306舰队发不出一条信息就遭全歼，至少要动用四个舰队的力量进行伏击。但考虑到敌军的各项装备均优于我军，那个数字可以有20%的下调。”
“好吧。适中的估计，加上306舰队牵制三支舰队，结果是什么？”
“还有三到四支舰队存在于黑暗中。”她立刻答道。
徐泽成又点了点头，“你是值班参谋的组长，对吗？”
少将转身看了参谋长一眼，“把睡觉的参谋们也叫醒吧。如果现在不小心，我们就有得睡了。”
报告就这样结束。徐泽成重新将精力放回星图上。
可是，似乎老天觉得这样悲观的气氛还不够重，集团军部突然发来消息，306舰队遇袭，命令立即支援。
根据艾颖钧的建议，舰队绕了一点路，从而能将主要航程放在一座二线雷达站的视野之中。那座雷达站在下午的战斗中险些被摧毁。
片刻后，几位高级军官又聚在了一起。
“此刻更应该支援的，难道不是前线么？”
“但命令就是这么写的。”
“大概……”参谋长叹了口气，“上面已经发现，北边的防线已经不可能守住了吧。”
“帝国中央军究竟投入了多少兵力？昨天中央军的主力不是还在恩科尔吗？”
“没人知道。”徐泽成说，“我现在关心的问题是，我们究竟能不能安全到达306舰队的位置。”
帝国中央军在十分钟内就给出了答案。
才刚刚离开雷达站视野的舰队立刻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第一眼看到星图上突然出现的少量红点时，少将就预见到那恐怕不是他能击溃的。尽管敌军初始数量不足两个分队，但少将仍然下令所有部队迅速向中央靠拢。
“变更为第二防御作战队形。全体停止前进。”
敌军开始了又一次跳跃，逼近到只有半次跳跃的地方。在此同时，自十点钟方向和两点钟方向，另有各两个分队的兵力一起向共和国防军袭来。74舰队已然不可能脱身了，徐泽城下令停止前进，并整理队形。通讯组利用接敌前最后一点时间向集团军总部报告了自己的方位，以及尽可能详细的敌军情报。
七分四十三秒后，帝国舰队以严整的阵形完成了跳跃。相比共和国防军跳跃之后由于误差造成的乱七八糟的队形，这简直就是奇迹。而后，毫无悬念的，强干扰出现，跳跃障碍场张开，别无选择的战斗随即开始。
“七个分队，近两个舰队……还真是瞧得起我们呢。”
徐泽成喃喃自语之后，从坐椅上站起来，开始发布作战命令。
指挥厅里当即忙乱起来，周业也开始不停的分解命令，发布下去。偶尔得闲，他也只能匆忙的瞟一眼头顶的星图，标注文字都是朝着指挥台方向显示的，所以他也很难看出个究竟。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敌我实力差距相当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