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向庄园外行驶,护卫车辆逐渐在各个路口加入车队,将主车围在中央。到达双向六车道宽的庄园大门时,已有六辆车随行。从这里通往议会大厦所在地的,是一条家族专用通道。原本一条通道至少有高中低三层空间可以让车辆并行,但在这条通道之上,惟有带埃利奥特家族纹徽的车辆才可行驶,且只有一层空间。道路以上5000米之内不得有任何车辆或飞行器。这条专用道一直延伸至帝国大道中段。专用道两侧竖立着三十一尊雕像,那代表着在过去战争中阵亡的三十一位直系家族成员。从专用道出口再向前七百六十五米就是帝国议会大厦的正中央。这七百六十五米的距离代表埃利奥特家族到这条专用道建立为止,一共为帝国贡献了七百六十五位高级将领。
车队停在议会大厦76级台阶下,随从护卫左右,伊莎贝尔沿着这代表帝国76个行省的阶梯拾级而上。罗拉与查普曼并列跟随在她身后。
这并非是罗拉第一次来到议会大厦,但当她向上仰望时脚步还是为之一顿。大厦的基座是四棱锥形,长宽均是高的两倍。基座正面大约三分之二的高度上,竖立着一座方尖碑。方尖碑顶端站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金色白头鹰。其下的碑体镂刻出如下字样:
“INGODWETRUST”
太阳被挡在方尖碑之后,每一个字母都散射着难以直视的金光。每当太阳升起,这些镂空的部分就在帝国大道对面的荣耀广场中央投射出相同的文字。
议会大厦入口戒备森严,通常没有多少人会在此滞留,但当埃利奥特家族的代表走上台阶时,一位中年贵族已经恭候多时了。他身着白色的元老长袍,领口和袖口的银色饰纹说明他是一位侯爵,而左胸前的纹章表明了他的家族。
“卓尔法·维·隆奇侯爵。”(ZulfaVyRonch)
伊莎贝尔稍一欠身,对方也连忙回礼。
“埃利奥特公爵。”
“到我办公室谈吧。”
二人并未多言,一同前行。
在议会大厦,每一位元老都有自己的办公室,但很多人直到任期结束都没有使用过。
虽然并不心甘情愿来到这里,到这时罗拉的闷气也消了一大半。她好奇地打量着走在她和查普曼前面、又略落后于母亲的这个歇顶而发福的中年元老。
查普曼向她靠拢了一点,低声却严肃地说道:“只要听着就好,不要插话,不要对其他任何人谈起。”
罗拉生涩地点了点头。
四人走进办公室。随从在房间中央展开反窃听仪,随后退下。罗拉嗅见空气中逐渐出现一股刚下过雷雨的味道,又隐约听见高频的嗡嗡声。
伊莎贝尔就座,罗拉与查普曼分立左右。
“您可以说了。”
隆奇侯爵像是不知该从何讲起的样子,沉默了几秒。气氛立时变得微妙起来。
“突然恶化了。”
谢了顶的元老终于说出这样一句没有主语的话。
罗拉诧异地看着查普曼,想要解答疑问,但后者煞白的脸色让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任谁都看得出,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明白这句话的三人一时都没有说话,罗拉恍惚觉得空气正在凝固,让人喘不过气来。
“什么时候开始的?”伊莎贝尔低沉地说。
“昨天半夜。”
“能维持多长时间?”
“一周,也许更短。”
“还有谁知道。”
“三号知道,六号和七号也许会怀疑。”
伊莎贝尔沉思了一阵子,问道:“他今天还来么?”
隆奇无奈地摇了摇头。
伊莎贝尔微笑了一下,平静地站起身,道:“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侯爵以一种敬畏地眼神看着她,跟随在其身后,走出了房间。
罗拉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她想向查普曼询问,尚未开口就看见首席幕僚将食指竖在嘴唇前,只得作罢。
议会大厅是一个仿佛远古斗兽场的椭圆形无柱空间。四周一级一级倾斜向上是元老们的坐席,在中央的位置有一片平地,那里的桌子围成椭圆形,但在正东方向有一个缺口。缺口正对着王座,王座背后是向外倾斜的墙壁,上面有着巨大而细腻的帝国双头鹰图案。鹰的一只爪子抓着箭,另一只爪子抓着橄榄枝。围成椭圆形的桌子是五大选帝侯的坐席。元老院主席和秘书处在椭圆中央。所有办公家具均采用褐色,地毯则是近似于黑色的靛蓝色。此时元老们分立各处与同盟者低声交谈着。内容无非是前线的新闻。
伊莎贝尔一走进议会大厅,就有无数目光向她投来。这个国家目前最受瞩目的人物无疑是身在前线的埃利奥特元帅,而女公爵就是他在首都的代表。她的同盟或中立者中已经有一些够得上资格的人物在她必经的走廊中等候。其中一位老者则主动迎面走来,他的元老袍饰有金色纹样。其胸前的盾形纹章上一只秃鹰紧抓闪电和箭向下俯冲。老者的背后跟随着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
“早安,埃利奥特公爵。”老者稍一欠身,算是行了个礼。
“早安,罗斯柴尔德公爵。”伊莎贝尔优雅地回了个礼。
“听说昨日前线并不顺利。”五大选帝侯中与商业界联系最紧密的公爵说道。
罗拉无法从老者的表情中读出一丝一毫的信息,无论是不安,还是疑惑,什么都没有。
伊莎贝尔先报以微笑,然后用比必要的音量高一些的声音说道:“如果您信任埃利奥特家族对帝国的忠诚,那么我可以告诉您,昨天的情况在我军的预料之中。在挥出重拳之前,是必须先把拳头收回来的。”
站在不远处的几位盟友都会意地点点头,回到自己的位置。
这时,小铜钟的脆响从元老院主席的方向传来。今日的会议即将开始。
与往日不同的是,皇帝的座位,依然空着。
元老纷纷就座。罗拉注意到罗思柴尔德公爵和他身边的年轻人正在窃窃私语,目光有意无意往她这边瞟。
“那是谁?幕僚么?”她低声问查普曼。
“那一位是莱昂·维·罗思柴尔德·罗梅洛子爵,老公爵的次子。”
“他为什么总是往我这边看?”
“别去管那些。”查普曼将今日的议题递到了罗拉手边,自己向对面使了个眼色,将子爵那无礼的目光顶了回去。
听说,除了出走的长子,新一代罗思柴尔德中没有一个能具备贵族必要的仪态。
查普曼心想。
不,估计连那位长子也失去了贵族的优雅,毕竟他已经与平民混居太久,多半把自己也当成平民了吧。这个血管里充满铜臭的家族终于堕落得连表面文章都不愿做了。
待查普曼转头与女公爵商讨今日的议案,莱昂的目光又肆无忌惮的在罗拉的曲线上打转。
老公爵瞥了他一眼,“收敛一点,不是所有的错误都能用钱解决。”
“我只是在想,”莱昂带着戏谑的笑容说,“如果一切都很顺利的话,也许很快埃利奥特小姐就会变得不那么高不可攀了。”
老公爵斜着眼睛看自己的儿子,缓慢地说:“不要告诉我你又和‘那个’埃利奥特‘偶然’遇见了。”
“您应该对我的记忆力有信心。您告戒过的事情我不会忘。”
罗思柴尔德公爵转过头,看着他说:“给我牢牢记住,既然我们有中立的资本,既然现在形势并不明朗,就别和任何一方搅在一起。永远不要在看不清结果的时候进行重大投资。”
“我觉得形势已经很明朗了。元帅阁下的补给情况还不如他远征的时候。帝国军队的强项却变成了弱项。如果这也能赢,中新人也太没用了。”
公爵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你们这几个年轻人,太年轻、太简单、有时候还有些天真。那个也姓埃利奥特的傻瓜昨天晚上的小把戏,最后还不是把自己安插在传媒界的棋子损失殆尽。他居然还指望用这种手段就伤到他的姐姐。——补给的问题,你以为元帅在开战前根本就没有想到么?”
如果不是每个家族坐席周围都有单向隔音系统,公爵的声音怕是要传到埃利奥特家族那边了。
“就算在这件事上他们失手了。”公爵看着对面优雅静坐着的女公爵,面色冷峻地说,“只要元帅还在,谁又敢公然指控他们呢?谁敢免掉元帅的职位么?谁敢碰中央军的人事任命么?”
来自正宗罗梅洛家族的元老院主席宣读完埃利奥特提交的关于增加军费的提案。元老们开始就议案发言。五大选帝侯通常并不亲自发表演说,这些与帝国一样古老的家族都有自己的代理人来完成这一类并不算优雅的劳动。
一开始罗拉还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她很快就注意到身旁的两人根本没有把意思注意力放在那些慷慨陈词的元老身上,反而在用暗语讨论着什么。再看其他选帝侯,也没有人在听。当她扩大了观察范围才发现,只有那些坐在角落里的无关紧要的元老才会注意发言者在说什么。
查普曼低声说:“今天要去看望一下么?”
“反而更令人生疑。”伊莎贝尔说,“让五号盯好,尽一切努力。——我们还需要多久?”
“‘优势’已经上路了。如果‘场地’布置顺利,也许还要一周。”
“那么时间就比较紧了。”
“即便我们的时间耗尽了,反对派也没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可万一……”女公爵欲言又止,“我们回去再谈吧。”
双方发言已接近尾声,元老院主席站起身,开始准备投票。斗争的双方似乎对投票过程并不感兴趣,谁都没有提议进行一个人接一个人表态的“点名投票”。
罗拉紧盯着那不断跳动的统计数字,满心盼望着最后的决议能够支持在前线作战的父亲。红色的否决数和绿色的赞成数在三秒内已经互相赶超了四五次。看起来双方的实力非常均等。但是绿色的上涨速度迅速下降,十五秒时间耗尽之时,红色比绿色多了三分之一。
她一时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懊恼地向母亲看去,仿佛要找出失败的缘由。然而,女公爵似乎从点完投票按钮就在没有关心过那些,而是随意地与查普曼聊起家族今年葡萄酒的供应情况。罗拉盯着她看了好久,伊莎贝尔这才向计票栏扫了一眼,然后带着轻描淡写的笑容,把本次下发的文件丢给随从,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场。
罗拉看着母亲的背影,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完全不明白到底这都是怎么回事。查普曼向她倾过来,说:“看起来小姐没有认真学过呢。”
“什……学什么?”
在罗拉的注视下,查普曼轻声笑着,也离开了坐席。
他紧赶几步,与女公爵并肩走向大厦出口。
“这样好么?”
“她只有自己来问,才记得住。”
查普曼干笑了一声。
伊莎贝尔轻叹一声,“比起您的儿子来,她实在差得太远了。”
“您过奖了。克里斯不过是有一些杂务上的经验而已。”
“听说他把一个持不同政见者的组织瓦解掉了?”
“一个尚未成形的反战小组织而已。一大半还是归功于都铎公爵那边的不重视。何况这是在埃利奥特家的领地上。如果他这都做不到,就要被别家的同行耻笑了。”
“不必过谦。”伊莎贝尔嘴角浮现一丝微笑,“我最欣赏的是,他总是能把这种事情打扮得像内斗。——看来让他负责最重要的那件事是正确的。”
查普曼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走到那辆画着黄金狮子和鸢形盾徽章的专车旁,伊莎贝尔忽然又说:“如果罗拉能有他一半能力……”
“小姐恐怕不会是下一位埃利奥特公爵,并不需要这方面的能力。而且她必然会成为其他家族的成员。”
公爵回头看着和侍从一起走来的罗拉,喃喃地说:“不一定。这总比只能用在政治婚姻里的花瓶好。”
在女公爵并未注意的时候,查普曼脸上闪过无奈的笑容,转瞬即逝。
伊莎贝尔走入客厅的时候,罗拉正在看书——更准确地说,正在装作看书。女公爵从未见过女儿在晚饭后还会安心坐下来读点什么,反倒是她自己有这个习惯。
女公爵在女儿对面的沙发坐下,将手里的书随意放在盘边的茶几上,好整以暇地看着罗拉。年轻的子爵,立时明白自己的企图已经被看穿,脸颊不由微微发红。她便也把书放下。
“为什么……”每当面对母亲的时候,罗拉总有种没来由的胆怯,“为什么你早上似乎对投票结果……嗯……毫不在意?那对爸爸不是很重要吗?如果没有军费,爸爸……”
伊莎贝尔看了她一会儿,微笑道:“你先告诉我,五大选帝侯家族的政治倾向如何。”
罗拉皱了一下眉头,显得很不情愿的样子。
“这有关系吗?……我们的话,维护帝国的利益。罗思柴尔德只顾赚钱。都铎……”
“停。”伊莎贝尔干脆地打断了她,盯着她说,“每个选帝侯家族的利益都是和帝国捆绑在一起的。对于每一个家族而言,保证帝国强盛是自身利益的第一保障,但是在保证帝国强盛的条件下每个家族都会极力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且每个家族对帝国利益的理解都有不同。如果你只知道那种肤浅的描述,最好现在就到你父亲的书房里去找点书看。”
罗拉脸颊有点发烫,想要争辩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大概是没有人给小姐讲过这些吧。”查普曼说着走进了客厅,向女公爵行了个礼。
伊莎贝尔微微颔首,把头转向一边,不再看罗拉。
“帝国有五大选帝侯,罗梅洛、埃利奥特、都铎、黎塞留、罗思柴尔德。”查普曼说着“这五个家族是帝国的骨架与核心。”
帝国中五大选帝侯家族不但是决定皇帝人选的家族,也是皇帝候选人的来源。除了原本的罗梅洛家族,其余四家的成员在家族姓氏之后都要加罗梅洛这个赐姓,因而他们才能成为皇帝候选人。但除了正式的法律文件以及正式的典礼,这四个家族的成员并不被称为“罗梅洛先生”或“罗梅洛小姐”,而是以原本的姓氏称呼。
“罗梅洛代表帝国内政。我们即是帝国军队。都铎占据司法。黎塞留控制国家安全部门。罗思柴尔德主宰帝国金融。这并非绝对,任何一个家族的地盘都有别的家族涉足。任何一个家族的利益都要看他的触角伸到了哪里。”
“这一次的战争是罗梅洛与埃利奥特家族主导的,压倒了另外三个家族的反对。”
“为什么他们要反对?”罗拉问道。
“这是一个不错的问题。”查普曼说,“镇守府的提案最早是黎塞留家族提出的,都铎家族强力支持。现在的镇守府,与这两家有着旁人难以知悉的利益往来。而他们又利用特许经营的手法,把罗思柴尔德家族也拉入了这个圈子。”
“所以他们不会支持危及镇守府的行动?”
“是的。如果都铎与黎塞留同时出力,增加军费的议案是通过不了的。尤其是罗梅洛家族内部也有一些人对这次战争不以为然,或是也在镇守府有相当的利益。”
“那罗思柴尔德呢?”
“他们选择中立,不过这对于那两个家族来说已经足够了。罗思柴尔德在国会里本来就没有多少票。”
罗拉想了一想,忽然说:“那么是不是说,因为我们在镇守府没有利益才,所以我们才能根据帝国的利益而发动战争?”
“是的。”
“可是既然帝国的强盛也是其他家族的保障,为什么他们会不支持?按您的说法,他们又不是天生要和我们作对。难道被钱迷了眼睛么?能收买选帝侯的利益究竟会是多大呢?”
“每个家族对帝国利益的理解都不同。而且对于各个家族来说,帝国强盛是第一位的,而不是帝国利益。只要不损伤帝国的强盛,牺牲一点帝国利益而捞取家族利益是很常见的事。”
罗拉抬头看着查普曼的眼睛,问道:“难道……难道爸爸也会这么做吗?”
查普曼刚要开口,又不禁停住,向女公爵看了一眼。
“记住。首先,没有一个家族是伟大光荣正确的,政治是宇宙中最肮脏的东西之一。”伊莎贝尔说道,“其次,我们一般不会这么做,那样的行为最终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我们一般是在追求帝国利益的同时追求自己的利益。”
“比如说……”
女公爵叹了口气,“那些手段现在告诉你还太早。你先把今天的事情想明白吧。”
罗拉显得有点失望,但是随即又问道:“你们在投票前就知道结果了吗?”
“当然。”
“那……为什么还要提这个议案呢?”
“在战术上……”
查普曼刚说了几个字,余光瞄见伊莎贝尔摆了摆手,便停住了。
“你怎么想?”女公爵问道。
罗拉想了半晌,“是吸引注意力么?”
公爵与查普曼对视了一眼。
“为什么这样想?”
“既然知道必败,还要做,那么不是只有这种原因了么?”
伊莎贝尔露出了一点会心的笑容。
“可是,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呢?现在我们要做的,不就是要让爸爸在前线胜利么?这又能把他们的注意力引到哪里去呢?”
伊莎贝尔低头轻笑了一声,“今天就到这里吧,那些得等战争结束才能告诉你。”
罗拉皱起了眉头。
“你先回房去。我还有些事情要和查普曼先生谈。今天的谈话,不能向其他人提起。”
“是,是——”罗拉用拖长音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她还是走了。在这个家庭里,她最崇拜的是父亲,最畏惧的却是母亲。
“如何?戴维?”
查普曼低声干笑着。
“也许我应该早点把她带到这个圈子里来。克劳德给她灌输了太多‘政治正确’的东西了。”
“我想倒是怀斯廷少爷应该早点开始。”
“他才12岁呢。——说到底,你还是认为男人比女人更胜任这个位置,是么?”伊莎贝尔转头看着老者。
查普曼连忙躬身道:“我从不认为您会不胜任。既然老公爵阁下选择了您而不是您的弟弟,您必然是更合适的人选。”
“好了,戴维。我只是随便说说。我们来谈点正事吧。”她随意地笑道,眼中的锋芒却一丝未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