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贤告别私塾的朋友，回到家中，一个穿着朴素，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专心致志的作画。
没有打扰老人，陆贤轻手轻脚的走到陆老汉的背后，发现桌上铺开的画卷中画的却是一个人，不由暗自奇怪。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画了一辈子山水景物的爷爷画人物，压下心中的好奇，定神看去。
画中人是一个衣袂飘飘的男子，但陆老汉却只勾勒出他的背影。此人身姿挺拔，长发舞动，双手简单的背在身后，顿时便有一股飘然出尘的气质跃然纸上。在他的身周，寥寥几笔间点缀出一幅喧嚣的闹市画面，而这个背影本身却带着浓浓的孤寂之感，整个人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陆贤的目光被画中男子那个苍凉的背影牢牢吸引，神情专注，似乎自己已经融入了那个身体，成为了那黯然落寞的画中之人。
“咳。”
陆老汉的一声轻咳将陆贤从那奇异的状态中拉出，回过神来，陆贤的背心已是大汗淋漓。
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陆贤居然有一种历经了沧海桑田般的漫长感觉，若不是爷爷将他惊醒，他不知道下一刻自己会发生什么奇怪的变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陆贤望着那画中人的眼神有了一丝惧意。
“贤儿，你方才看到了什么？”陆老汉收好画卷，笑着问自己的孙子，脸上带着慈爱。
陆贤老老实实将自己的感受说出。
陆老汉闻言沉默半响，良久复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的看着他，“看过了，就忘了，有些东西不该知道的，就别去想那么多了。”
见陆贤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老汉当即拍了拍自己的肚皮，笑道：“这个时辰你还不去做饭，想饿死你爷爷吗？”
无奈，陆贤只得应答一声，不甘的跑去做饭。然而，他内心对刚才那幅画以及爷爷的表现，仍旧有着浓浓的好奇。
不多时，陆贤手脚麻利的做好了两道小菜，端上桌，给爷爷盛好米饭，大喊一声，“爷爷，吃饭了！”
陆老汉慢慢从一间勉强能称为书房，珍藏他所有画卷的小房间走出来，反手将门掩上。看着桌上的饭菜，老汉带着笑意，对于陆贤懂事的在十二岁就包揽了所有家务这一点，他真的很是满意，其他家的孩子那个时候可基本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程度啊。
“孙儿，今天在私塾，先生教的什么啊？”除了画画的时候，平时的陆老汉就是一个个普普通通的老人，简单的生活，简单的关心自己唯一的孙子。
“是列子御风传，”陆贤嘴里还包着饭，口齿略有些不清，“我还是读了一遍就懂了，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些道家的东西总是比其他的更好理解。”
陆老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他虽然不懂什么列子不列子，但对陆贤的聪慧以及道家理论的天赋却早就了然，有些话也不好和陆贤说，当下给孙子夹着菜，“来，多吃点，吃饱了就去读书，以后使劲给爷爷考个状元出来。”
“恩。”陆贤一边吃一边应道：“放心吧爷爷，到时候我一定争取搏一功名，给您老争面儿。”
老汉乐呵呵的笑着。
狼吞虎咽的扒完碗中饭菜，陆贤心中一动，正要开口询问张龙说的消息，又想到爷爷多年来总是不许自己关心这类和仙人有关的问题，脸色顿时显得犹豫不决。
老人见状眼皮挑了挑，没有说话。
思虑片刻，到底还是少年心性，陆贤终究忍不住开口，“爷爷，今天张龙又跑来挑衅，然后，然后他说了一件事。”
“张龙？”陆老汉倒是听过那张龙小小年纪便横行霸道的事迹，以为是对方欺负了自己的孙子，当下脸上露出一丝怒意，“那混小子对你说什么了？”
察觉到爷爷的想法，陆贤连忙摆手，“没，他倒没胆子对我怎么样。只是，”顿了一下，他的表情带着一丝好奇，一丝向往，“他说县太老爷请了一位仙人到附上做客，张员外已经带着厚礼过去求仙人收张龙为徒了。”
陆老汉一愣，“仙人？”
“恩。”陆贤低着头，细声细语的道：“爷爷你不要生气，我，我就是随便问问。”
陆老汉沉思片刻，终于叹了口气，神色中带着隐隐的挣扎之意，“这几年，爷爷一直不准你问这些，你是不是对我很是不满了？”
“没没，绝对没有啊爷爷。”陆贤慌慌张张的抬头，委屈的看着老汉，“爷爷不让我问，肯定有爷爷的理由，孙儿不敢违逆。只是，先生曾说过，书上说的仙人，和我们世界里的仙人有很大不同，孙儿问他有什么不同，先生就不告诉孙儿了。”说到这里，年仅十五岁的陆贤脸上，带着一种渴望与倔强，“但孙儿自己却认为，真正的仙人，就应该像书中所形容，不仅有摘星拿月、斗转星移的大神通，还应该有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精神与境界，如此，方能算是超脱这个庸庸碌碌的尘世，才能当的起仙人二字。”
老汉神色怪异，震惊的看着眼前那目光清澈的少年，他实在想不到，这个在自己眼皮底下长大的孩子，不知不觉间居然有了如此独特的想法。
这十五年来，老汉一直和陆贤相依为命，朝夕相伴。虽说少年偶尔会对仙人的传说有着懵懂好奇，但出于爱护心理，老汉一直都严厉的打压着他对仙人事迹的关注。原本以为很是懂事的孙子不会再纠缠那种种，岂料表面上顺从自己的陆贤，心里面已经暗自对仙人有了这么深厚的见解。
“罢了，罢了。”
陆老汉长叹一声，复杂的看着陆贤，自言自语道：“既然这个命运始终阻止不了，那么……或许，老汉我本身就做错了？”
少年一脸的疑惑。
“随我来吧。”陆老汉一下子仿佛更为苍老不少，迈步向书房走去，陆贤忙压下心里的忐忑，跟了上去。
书房面积不大，却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为数不少的画卷与笔墨纸砚。进屋后，陆老汉来到一个堆放着纸张的木柜旁，小心翼翼的打开柜子的最下一层，双手颤颤巍巍的从里面摸出一个桃木做的小匣子。
“爷爷，您这是？”少年感觉到老人的郑重，心底莫名的浮起一丝期盼。
“这是属于你的东西，本来我打算在临终前才交给你的。”老人的声音有些低沉，将小木匣递给陆贤，“既然你对仙人那么向往，那现在也算到了时候吧。”
陆贤茫然的打开木匣，入眼是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红色布料，旁边摆了一块青色的不知名玉牌。
在陆老汉的示意下，陆贤把红布取出，将其摊开后约有二尺见方大小。放下木匣，看着红布上绣着那一朵朵红色的精致莲花，莫名的冲动驱使着陆贤紧紧的将之贴着胸口。一股浓浓的温暖瞬间包围了陆贤的身心，犹如躺在父母的怀中一般，那是世上最为温馨的感觉。
父母，陆贤曾经也渴望过，每当看到其他孩子得到父母的疼爱之时，他总是默默的在旁失落，因为……
“爷爷，你不是说我爹娘在战乱中死了吗？”
陆贤秀气的脸上，双眼中泛起水渍。
“孩子，那是爷爷骗你的，其实……”
陆老汉心痛的看着孙子，开始默默的陈诉十五年前那个暴雨之夜发生的故事。
良久，爷孙两默然而对。
陆贤紧紧抓着卷在一起的红布与玉牌，脸上带着惊慌、失落、诧异、悲伤等种种表情。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父母双亡，和疼爱自己的爷爷相依为命。却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假的？自己不是爷爷的亲孙子，自己的父母也不是如自己所知的早早身亡，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自己，其实是一名孤儿？
陆贤虽然比同龄小孩更为早熟，但这种前后反差如此大的打击却也不是短时间能够接受的。他伸手擦拭脸上的泪水，不经意间看到身旁的老人神情落寞的站在那里，老眼中带着泪花。他的身子已经不似从前的硬朗，开始有了佝偻；他的发须也不像十来年前还有着不少黑色，如今皆已花白。这，是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此刻却亲手在唯一的孙子面前，拆穿由他自己编造了十五年的谎言。他亲口告诉自己养育了十五年的孙子，你，不是我的血脉。他的痛，少吗？
脑海中，十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不断涌出，爷孙俩相依为命的一个个画面不住翻转。
陆贤猛然醒悟过来，心中不由一痛，暗责自己就顾着伤心了，却忘了自己这个样子岂不是让老人更加难受？
下意识的将手中之物放下，陆贤走了两步，噗通一声跪在陆老汉的跟前。
老汉一惊，“贤儿，你这是干什么？”
“爷爷，”陆贤神情很是认真，抬头望着老汉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轻声道：“谢谢爷爷把这一切都告诉孙儿，但是，还请爷爷不要忘了。”陆贤的神色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陆贤是您一手抚养长大，不管我那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有何苦衷才将我丢弃，不管我以后承不承认和他们的关系。但，您永远都是陆贤的爷爷，亲爷爷。我也永远都是您的孙儿，比亲孙子还亲的孙儿。”
陆老汉老泪纵横，一把将陆贤拉起抱在怀里，激动的呢喃着：“你一辈子都是爷爷的好孙儿，孙儿，你长大了……”
陆贤泪水亦忍不住流出，心中默默想着，那块红布带给自己的感觉再强烈，也抵不过爷爷怀抱中，这份带着重重疼爱与恩情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