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害怕,时光就停滞在这一秒。
一秒钟的时光显得如此的缓慢,仿佛是透明却粘稠的琥珀,每一个呼吸,每一次心跳都让人用尽力气。
萧萧抬起头,看见缓缓倒地的父亲。那个清晨的阳光是血色的,炽烈到萧萧无法承受的触目惊心的痛。他惊恐地看着那个魔鬼手里拿着利刃,朝自己走了过来。萧萧想要惊恐地呼叫,但是他的喉咙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脖颈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随即萧萧失去了知觉。
命运是如此可笑,当年幼的萧萧第一次见识到死神的邪恶力量的时候,突如其来的黑巫却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只是为什么他却没有出手从魔鬼的利剑之下救走父亲?但是年幼的萧萧却明白,此刻的自己已经是一颗孤独飘落在世上的流沙,除了自己,再没有谁可以帮助自己。
黑巫带着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孩子来到自己的面前,俯下身对萧萧说,“孩子,想要为你的家人报仇么?杀了他,你就是他,然后你就可以杀掉那个你最痛恨的人。”
黑巫递给萧萧一把匕首。
被捆绑着的少年目光惊恐地望着萧萧,大声喊道,“你不能杀我,我的父亲是裴龙,是英勇无敌的屠龙武士,杀了我,你们全家都会死。”少年诅咒着。
萧萧突然愤怒地执起匕首,朝少年刺了过去。
少年难以置信地看着萧萧,眼眸中闪烁的神采渐渐变得暗淡。
萧萧哆嗦着,他杀了人,杀了一个和自己无冤无仇的少年。他突然好想自己的父母,如果他们还在,一定会告诉他究竟该怎么做。
黑巫面无表情地捏着萧萧的手,将匕首从那具已经逐渐变得冰凉的尸体中抽出。殷红的血染红了匕首明亮的刀刃,萧萧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活着的你,将会代替死去的他。”
是的,从那一天开始,萧萧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名字,或者说自己曾经的名字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是裴萧萧,他此刻是那个杀死父亲的凶手的儿子。
黑巫说,孩子,你要记住你身上所背负的血海深仇,终有一天,你要用最残忍的方式,来报你父母之仇。
四岁的萧萧点点头。
仿佛是一个小心翼翼守护着的秘密,萧萧从四岁开始幻变成为一名老练的表演者,他小心谨慎地表演着裴萧萧这个角色,而终有一天,他会为这多年的伪装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然而四岁的萧萧不知道,时光是一条河,所有曾经难以忘记的恩怨情仇在经过岁月的缓缓冲刷之后,都变得不堪一提。人生本就如此,上天赐予的生命是用来好好享受百年的喜怒哀乐,而不是用来和仇恨做交易。
所以萧萧终于还是彻底成为了萧萧,他享受这个新的家庭所带给他的一切,尽管有时候在睡梦里,终会有一双稚嫩的小手,握着一把沾满血的匕首出现在他的面前。萧萧在深夜里惊恐地醒过来,惊喜地发现自己仍然活着。放弃永远比坚守更容易,有什么比活着更让人值得欣慰呢?在这个家庭里,有表面严厉但却内心温柔的父亲,有永远最怜惜自己的母亲,四岁前的记忆,早已经化成一个可有可无的梦,想要去想起,却再也想不起来。
但是黑巫却打破了萧萧既得的宁静,他总是在萧萧快要忘记一些事情的时候出来提醒他,你还有事情没有做。
原本被缩小的仇恨在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中,渐渐沦为萧萧难以直视的伤疤。
十岁,十六岁,到如今的十八岁,转眼之间,那个流血的清晨已经淡去十四年之久,此刻的萧萧,也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男孩。过去的时光终将消逝,而未来,却在不断地将萧萧领进一个个他不曾期预的世界。
西北荒原。
这是一块你想象不出究竟有多贫瘠的土地。灼热的空气紧贴着地面,任意蹂躏稀疏枯黄的草,空气中充斥着硫磺的焦灼味道。这里没有一棵树,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条河。这里只有绵延起伏的黑色的山,形如焦炭的黑色山峦。这里的天空是灰色的,没有白云与太阳。每个傍晚,从西边血色天空中,在层层黑云的掩映之下,依稀可以看见落日模糊的轮廓。
这是形如地狱般的世界。
萧萧想象不出,就是这样一块土地,是怎样养活了各色各类的异族和体型庞大的沙鬼,他也无法想象,自己和这些英勇善战的风魂战士,是不是可以顺利地在这里活下来。
一切都是未知的。
萧萧带领着二十万风魂战士,镇守着西北荒漠与西北荒原的交界线,他们每天背对着苍凉无一物的西北大沙漠,面对着的却是另外一个炭火般的世界。而自从他来到这里,他就在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活着的异族从自己的面前经过。
西北荒原仿佛就是一个死寂的世界。
一年前,就在萧萧带领着风魂战士将异族大军引诱到七彩峰的时候,希越国的统治阶层却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动。
希越国的王宫。
朝堂之上。
希越国公子风继云站在王座旁边,一脸淡然的平静。
满朝文武俱不做声,默然肃立,唯有大将军裴名风显得神色不安,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焦灼。
王座上,空空如也。
民间盛传,希越国王在数月前得了一种怪病,宫里的所有御医都束手无策。随着时间的延长,国王的病情日益加剧,以至于根本无法处理朝政。希越国大将军裴名风在民间四处搜捕奇人异士,但凡会医术的都被抓了过来。不能医治国王疾病的医师纷纷被处死,以至于民间再无人敢看病搭脉。这次据说裴将军请到了当年名噪一时但已经多年不行医的燕茹燕神医,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可以治好国王的怪病。但是没有人知道国王究竟得了什么病,也没有人知道女神医燕茹燕茹究竟能否救治国王的怪病。
公子风继云轻轻地咳嗽一声,满朝文武霎时间都将视线投向这个或许即将上任的希越国王。
“裴将军,你所请的医师还没到么?”
裴名风仰起满是皱纹的脸,从西北荒漠受伤回来之后,名风将军似乎突然变老了,而在两年前儿子裴楚云丧命于西北荒漠,这样的打击更使得名风将军显得沧桑颓废。裴名风抱拳作揖,声音清脆有力。“公子,燕大夫即刻请到,请公子再稍等片刻。”
继云公子的神色依然平静如常,他闭了口,再不说话。
不出半刻的时间,有侍卫上前低声对裴名风将军通报,裴将军面色一喜,随即对继云公子说道,“燕大夫已请到,正在殿下等待公子的召见。”
继云公子面无表情地对旁边的一个小太监挥挥手,小太监随即吊着嗓子大声喊道:“公子请燕大夫朝堂觐见。”
满堂文武鸦雀无声,只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自远而近。
继云公子双眸微缩,看着气势恢宏的朝堂大门,突然,他睁大了眼睛,表情哑然地看着大门外缓缓走过来的这个人。
朝堂之外,燕茹正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是她么?还是当年那个她么?继云公子突然有些慌乱,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喜,而或忧。一个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但依然美丽典雅的中年妇女越走越近,径直从文武百官中走了过来。燕大夫虽然步伐不紧不慢,但在继云公子的眼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些消逝了的快乐童年,随着这张美丽的脸孔,被无限地放大。
裴将军对燕茹微微点点头,燕茹却完全没有理睬他。她来到朝堂正中,不参拜,不言语,就不卑不亢地站着,仿佛这些王公贵族,在她的眼里,也不过是一群平常百姓。
文武百官有些疑惑,甚至开始交头接耳,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中年妇女,显然并不能和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希越国第一名医,还有当年的希越国两大美才女之一联系起来。
“师傅。”风继云迅速从王座旁走过来,对着燕茹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满朝愕然。
燕茹点点头,轻轻地答应了一声。随即转过身来。
“你们都站在这里干什么?难道就没人愿意引我去看看风王么?”声音洪亮如钟。众人这才如梦惊醒。公子风继云引着燕茹师傅,朝内殿走过去,文武百官个个既兴奋又疑惑。
“这就是当年的天下第一美人么?没想到上了年纪依然是这么迷人?”
“看继云公子的态度,显然就是她了。”
“她能治好风王的病?”
“兴许吧,谁知道呢?”
......
众人议论完之后,随即散去。裴名风将军缓缓地步出朝堂,嘴角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希越国宫殿深处。
燕茹缓缓地走到花园之中,月光清冷,但照得地上异常明亮。
继云公子紧紧地跟在后面。
燕茹在一个石椅上坐下,月光洒在她乌黑的头发上,仿佛她整个人都变得飘渺模糊起来。
“那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王宫还是一点都没变。”燕茹语气中似乎带着嘲讽。
“也难怪,国王一心只放在拓展疆土上,哪还有心思修葺这皇家园林。”燕茹看着风继云,“如果他一统天下的话,这里也不过是他的一个旧居而已,希越国迟早要变成希越国大陆。”
风继云不言语。
“谁都有一统江湖的野心,可是谁又做到了呢?”燕茹的眼神变得凌厉。
“兴亡受苦的都是百姓,安定繁荣的国度,难道就不比辽阔的疆域和称霸四方的威名好么?”明亮的月光下,花花草草都充满梦幻的色彩。
“父王的决定,是我所不能够左右的。”清瘦但挺拔的风继云突然显得有那么一丝颓废。
“所以,这是你的决定么?”燕茹逼视着风继云。
“是的。”继云公子突然昂起首,月光照亮他清瘦的脸和坚毅的轮廓。“我不能让这样的罪恶再继续下去,我要结束这一切。”
继云公子突然弥漫出难以抵御的忧伤,他痛苦地闭着眼睛,抿紧嘴唇。
风继云记得,十多年前,他的母亲,就是在父亲无休无止的战争策划中,抑郁而终的。他的母亲是一个善良而仁厚的女人,是当年和燕茹齐名的希越国才女。父王表面上并没有称霸整个大陆的野心,但是清楚他性格的人都知道,他其实是在偷偷地筹划着征服这片大陆上的所有民族。所谓的西北战团,所谓的屠龙战士,其实都不过是用来为未来的战争做准备,母亲渐渐地再也无法忍受和这个表面上一派祥和却阴谋称霸四方的男人生活在一起,而父王也厌倦了母亲总是劝阻他停止战争而渐渐地对这个母仪天下的王后疏远。风继云记得,直到母亲闭上双眼,父王都没有再看过母亲一眼。
也许做一个平凡的人,远离这些是是非非,自己的生活会变得不一样。
“你不担心做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后果么?”燕茹低声问到。
继云公子缓缓睁开眼睛,他异常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曾交予自己做人做事准则的启蒙老师,“我已经准备好了!”
花园里,两人都不再说话。
所有人都称赞燕大夫的医术高超,简直就是在世的医圣,因为就在她为国王医治了两次之后,国王竟然奇迹般地起了床,开始处理政务。
一个月后,国王痊愈。
再一个月后,希越国国王薨。民间盛传是燕大夫对国王医治有所保留,才导致国王不治而亡。半年后,公子风继云就任新一代希越国王,整治国内风气,一时间,希越国各行各业均逐渐兴盛,经济繁荣,人民富足。
有人说希越国国王风继云将要开启一个新的盛世,但是风继云自己却不这么认为,他知道,有一件事,父王没能够解决,自己也始终没有正面去面对。而那个问题,却终如一根烦人的鱼刺,卡在希越国历代统治者的喉咙里,吞不进,吐不出。风继云知道,在这短暂的休憩之后,希越国终究会面临一个大灾难,那一天,也终究会来。
风继云做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下令驻守西北的风魂军进攻西北荒原。
没有人想清楚这个新任的年轻国王究竟想要做什么。异族军已经大败,不成气候。安西大将裴萧萧驻守着西北荒漠以内的希越国领土,西北荒漠本就贫瘠荒凉,为什么还要花费更多的人力物力去进攻更加贫瘠的西北荒原?
萧萧接到国王亲笔书写的战争指令,带领着十万风魂战士,开赴西北荒原深处。那个傍晚,十万风魂战士如同一条蜿蜒向前的长河,从西北荒漠的边界朝如同地狱般的西北荒原深处延伸。气流带动战士们身上薄但坚硬的甲片,发出轻轻的嗡鸣。萧萧望了望前方火红如同兽口的天空,双脚踏上了被烧得焦黑的土地。他依稀记得,自己在梦境中遇到过这样的景象。萧萧带领着无数的战士蜿蜒向前,然后遭遇到凶恶可怕的喷火蝙蝠。梦境中那种炙热的感觉此刻仿佛已经被兑现了,萧萧环视着阴沉的天空,身上佩戴着的红色流苏随着滚滚热浪摆动着。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惨白的光照亮大地上的一切,照亮远处乌黑起伏的山峦,也照亮萧萧颧骨凸出的脸。
轰!
震耳欲聋的雷声震颤着所有人的耳膜,似乎连大地都开始震粟。远处似乎有野兽粗犷悠长的嚎叫声,夹杂着骤然响起的风声雷声,天地之间突然变得喧嚣起来。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难道这不是梦境?萧萧哑然失笑。
“就地扎营!”张之勋对身旁的战士下令,命令很快传达了下去,四周响起乒乒乓乓的声音。
“裴将军。”张之勋来到萧萧的身边,等候着萧萧的安排。“通知所有的战士加强警戒。”萧萧对张之勋挥挥手。张牙舞爪的乌云中翻滚着骇人的闪电和惊雷,在这片灼热的土地上,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所有的人都退下了,四野变得安静,远处有叮叮当当扎营的声音。
“今晚,或许会有异变。”
原本该是在梦境中,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