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四下张望一番,并将食指竖到嘴边,“嘘——小点声!”
说话的是一位年逾五十的中年男子,个子瘦瘦矮矮,鼻梁之上架着一副黑边框眼镜,不过左框镜片已碎成多瓣,灰白头发稀疏而凌乱,左右脸颊泥灰混杂,上下衣服多处破损,像极要饭之人遭逢狗咬惊慌跌跤后的情景。
何厚婷见之噗嗤一笑,说:“舒校长,你这是怎么啦?”
舒校长尴尬道:“刚从批斗会上下来,回家写检查,路过你家过来看看。”
何厚婷没好气道:“俺妈都已经死了,你还来干什么?”
舒校长被何厚婷揭短,红着脸讪讪道:“你哥在家吗?”
“他出门捡柴火去了,有什么事跟我说,都一样。”
何厚婷闪出身子,让出板凳,示意舒校长坐下说,自己又搬来一只,于舒校长两步之外坐下。
舒校长看看身边凳子,边坐边说:“我听说你们兄妹俩过得不如意,开始揭不开锅了,所以想给你哥找一份工作,你哥上班后有了工资,今后你们兄妹俩也不至于饿肚子。”
何厚婷心道:“你都自身难保,还来帮别人找工作,真是笑话!”
舒校长见何厚婷不太相信,就直截了当地跟她说:“我们村办小学马上要将回家的学生组织起来重新开课,我想让你哥到村办小学做代课教师。”
何厚婷上下打量他,就像不认识他一样,“你没被整糊涂吧?自己天天挨批被斗的,还要把俺哥拉下水?”
舒校长就像犯了错的学生,对着从前的学生低头不语。
何厚婷见他不言语,接着道:“你如果真打算帮我们兄妹俩渡过难关,不如来点实际的,身上有没有带吃的?”
话一出口她就开始后悔,人家刚从批斗会上下来,身上就是有吃的,也早便宜了那帮子红小兵,怎么会轮得到她呢?所以她觉得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有倒是有点,只是不好意思拿出来……”
何厚婷一听说还有希望,眼睛瞬间来了神采,出言安慰道:“多少之说,有总比没有强,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舒校长并没向外拿东西,反而起身问道:“你家茅房在哪?”
“院门外头过路朝前走几步就是。”
何厚婷见舒校长去了茅房,小声嘀咕道:“不给就明说,这还躲到茅房干什么!”
片刻间,舒校长自茅房出来,穿过村道,进了院门,并反手关门上栓,才又过来,到了何厚婷身边,对她扬了扬手。何厚婷这才注意到,舒校长手里多出一个圆鼓鼓的小塑料袋。
何厚婷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小袋炒过的香黄豆,只是这小塑料袋上边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不由问道:“哪里来的怪味豆?”
舒校长尴尬地纠正道:“不是怪味豆,是香黄豆,我上午炒的,准备带到学校用它兑付酒,谁知刚出村头就遇到了红小兵……”
何厚婷看遍他全身,也没搜寻出藏东西的地儿,不由问道:“你不会是把它藏到我家茅房了吧?”
舒校长脸红得像猪肝,半天才说:“我身上内衣短裤里有个夹层,以前一直用它来装钱,现在没钱可装,我就充分利用了……”
何厚婷再看向舒校长时就像看到个活宝,“不愧是校长,收东西也跟别人不一样!有才,太有才了,只是你取出来吃时,不知会不会反胃?”
“酒一到口,啥味也品不出来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舒校长沮丧道。
何厚婷忽然觉得面前站着的舒校长非常可怜,一向为人师表、高高在上的舒校长现在竟然落魄成这样。这是究竟是谁的错?她回答不出来。
她抬手打量着眼前这袋比较别扭的香黄豆,想扔掉,但又觉得太过可惜,于是将袋子递向舒校长,“既然是你的下酒菜,那还是还给你吧。”
舒校长不接,“黄豆家中还有点,我要是馋酒还可以再炒,你留着吧。”
何厚婷心道:“留着就留着,我不吃,等哥哥回来给他吃,反正他又不知道情况。”这样想着她也就将递出的手收了回来。
想想面前一脸滑稽相的舒校长,当年她与哥哥何厚重在村办小学读书时他可是个胖子,这才几年时间,现在却成了蔫吧瘦老头,真是沧海桑田,世事难料。
她有心想出言安慰他两句,却又找不到能吊起他胃口的话题,想到他对自己母亲动过心思,就扯谎说:“俺妈临走前,还提到过你。”
蔫吧老头一听说何氏余还提到过他,立马来了精神,眼睛开始放光,不由自主地上前攥住她的小手急忙问道:“你妈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快点告诉我!”
他的猴急样让她觉得好笑,有心想要耍他,便故作生气道:“你大小也是个校长,一点也不注意自身形象,把手拿开!”
舒校长这才觉得自己比较失态,连忙收回手,两手放在面前来回搓,一脸歉意。
“俺妈说了,你人还是挺不错的,我们兄妹俩上小学时,进好班,坐好座,减免学杂费,多亏你照顾。”
“她能这样想,我真是没想到,其实你们兄妹俩的学杂费,学校的减免力度也是有限的,有不少都是我个人掏钱垫上去的,这些以前没跟你们提过,估计你妈她也不会知道……不过她能念我的好,这就足够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舒校长动情道。
“俺妈还说了,她真后悔当年求到你门上时对你发那么大的火,如果不是考虑到你已经有家有室的,她真想找一个像你这样的有头有脸的重组个家庭过日子算了。”
“当年也是我不对,不过后来我是真心的,我要是知道你妈后来想通了,我一定会处理好后院,娶你妈进门的。”
何厚婷瞥他一眼道:“就你那表现还能处理好后院?你就吹吧!谁不知道你怕老婆,听说下班回家洗衣做饭的家务活都是你干的。另外,看你做的那些腌臜事——没事骑着破自行车一到俺家门口就掉链子,弄得全村人谁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没事还喜欢到俺家田头看风景,瞧你那贼溜溜的两眼,那是看风景吗?分明是想看俺妈!”
见西洋镜被拆穿,他抬起的头又不好意思的低了下去。
“更可气的是,既然你有这个心思,你那腿朝前迈呀,俺家的院门又没插上,你怎么就不能大大方方地进来呢?地里的活多的干不完,你怎么就不能上前搭把手呢?瞧你整得那些破事,有那心没那胆,做人做到你这份上真是窝囊!”
一番数落下来,舒校长的额头已经沁出一层细汗,他连忙解释道:“我被你妈骂怕了,已经落下阴影,不想再被她骂。”
何厚婷继续数落道:“亏你还是个有知识的人,你难到就没听人说过女人的话有时要反过来听的吗?”
一句话就把舒校长说得不再吭声。
“如果你跟俺妈真能有个结果,她也不至于死得这么早,所以俺妈的死,你是有责任的,是有一定过失的。”
“都是我的错!”
“俺妈让我们兄妹俩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找你,说你一定会帮忙的。”
“对对对,有事尽管找我!”
“俺妈就是不说这话,我觉得你都应该帮忙。”
“你说的对,以前多有疏忽,以后不会了。”面对理直气壮的何厚婷,舒校长就像被拿了短,身子瞬间矮了半截子,总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需要弥补过错。
“你们兄妹俩这段时间挨冻受饿,都是我做得不到位,我有过失,你们母亲如果在天有灵,知道我没能过问你们,一定会责怪我的,我不知道现在还能为你们做点什么,来弥补一下我的过失,能让我于良心上过得去。”
何厚婷不客气地道:“俺妈走后,我们兄妹俩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煎饼,你要是真有心,回家弄点烙煎饼的面来。”
“这个好办,不过今天不行,晚上还得写检查,明天吧,明天我一准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