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在一楼，吃毕饭后，大家纷纷散去，沈月眉抱着胳膊慢慢踱步到楼梯上，楼梯两边各有两个房间，她来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这四个房间有人进出，她不由得呆呆地看着那扇从未开启的房门，都没有听到玉璧在楼梯上的呼唤：“月眉，快回去吧，我帮你换药。”
直到玉璧的声音近在耳边，她才发现玉璧已经下楼来到她身边，问她：“月眉，你在看什么？”
沈月眉说道：“这几间屋子，是空屋吗？”
玉璧摇摇头，说道：“这是大太太的房间，那是二太太的，大太太旁边是大少爷的卧房，二太太旁边是大小姐的卧房。大太太早些年回了老家，后来就在老家过世了。至于大少爷，我来了五年也从来没见过，听说一直在国外留学。”
听到大太太回老家的话，沈月眉心里升腾起一线希望，现在，对她来说，生活下去的全部希望就是，有一天她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再也不敢奢求和陈振中天长地久，再也不敢奢求两人一起出国留学，她相信自己没有那么好的命，只要有一天她能离开这个豪华却阴森的大公馆，看到陈振中过着有家有室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问道：“大太太是怎么回老家的，将军同意？”
玉璧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沈月眉看着二太太的房门，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能听到里面传出一个悠长的声音，透过门板穿过空气在她耳边清晰地说着：“沈月眉，进来，进来吧。”
沈月眉觉得像被抓了魂一样，她身上从内向外散发出一股凉意，脚步凌乱却不由自主地向着那扇冰冷的门走去，越走近越感到一种蚀骨的冰寒，毫无生气的一种死寂与雪冷。
那个声音却越来越清晰，在沈月眉耳边不停地回响着：“进来，沈月眉，对，来，打开门。”沈月眉魔症一样伸手去开门。
“咔嗒”一声，门应声却打不开，沈月眉的手猛地被人握住，她似乎从梦游中醒来一样，吓得浑身一颤，定睛一看，是玉璧，玉璧疑惑地看着她放在门把上的手，问道：“你在干什么？”
沈月眉回过神来，她再次试了试，门纹丝不动。
玉璧说：“这扇门被彻底封死了，钥匙孔堵得严严实实，据说，连窗户都封住了。”
沈月眉的右眼皮和心同时“咯噔”一跳，一种比恐惧更强烈的感觉陡然升起，席卷了全身，她问道：“为什么？”
“二太太，”玉璧看了看四下无人，凑在沈月眉耳边说，“在这间屋里，自杀了，大家都觉得不吉利，所以封了起来。”
沈月眉不觉得意外。这栋豪华的大公寓，在她眼中满是阴森。尽管处处金碧辉煌，光彩照人，她始终觉得置身医院太平间一样，到处充斥着腐败与死亡的气息。这个外表光鲜的地方，外人看着羡慕，不过是个锦绣牢笼而已，活不下去亦是可以理解的。自己如果不是为了母亲，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想到母亲，她忽然想起，二太太不是还有个女儿吗，自己尚且不肯抛弃母亲独登极乐世界，母爱如此伟大，又怎么忍心舍弃亲生女呢？她随口问道：“那大小姐呢？”
玉璧摇摇头，说道：“这些事都发生在我来之前，我都是听别人说的，至于大小姐，和大少爷一样，我从没见过，只是大少爷还有音信，这大小姐早就杳无音信了，府里似乎很忌讳，从不提起大小姐和二太太，甚至于提起大太太也要避着将军。”
沈月眉想，这豪华的官邸，简直就是个鬼屋，活的不见人，死的不见尸，自己若是葬身于此，可能连母亲都未必能知道。
“快走吧，大家都视这里为不祥之地，谁也不愿意久留的。”玉璧牵着沈月眉离开了。
沈月眉刚要移步，后背就被人狠狠推了一把，她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在地，幸而玉璧及时扶住她。
“让开，好狗不挡路，不知道吗？”小少爷抹了把鼻涕，斜着眼睛看了沈月眉和玉璧一眼，从地上捡起自己的玩具弹弓，和另一个小少爷嬉闹着追逐着跑了过去。
沈月眉现在懒得跟这两个小孩子计较，看他们爸爸什么德行，能教出什么好儿子来不成吗？
两个小魔鬼的身后前呼后拥的，跟了一大群佣人，生怕他们有一点闪失。两个小少爷尖着嗓子叫道：“你们别跟着我，离我们远一点！”
佣人们面面相觑，不敢跟得太近，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小少爷，祈祷他们千万别摔了磕了碰了，不然他们这些小八字有点保不住。
两个小崽子跑得远了，爬上桌子，佣人们心惊胆战地看着，有小少爷的命令又不敢近前，小少爷撑开弹弓，一个对另一个说：“咱们来比赛，看谁打得准。”
话音刚落，他们的石子便向着佣人们射去，把他们当成靶子，一个女佣的头上顿时起了一个大包，哎呦哎呦叫疼，忙不迭地躲开，还有一个佣人的肚子被打中，捂着肚子躺在地上叫疼。而两个小少爷则在一边哈哈大笑，边笑边跳着脚拍着手欢呼道：“打中了，打中了！敌人被打死了！”
沈月眉实在看不下去，她上前扶起那个女佣。女佣轻声说：“谢谢六太太。”
沈月眉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尽量柔声对小少爷说道：“你们是好孩子，别再闹了，这样会把人打坏的。”
“打坏了又怎么样？你们全是我爸爸买回来的，我把佣人打坏了，他会再给我买新的，他把你打坏了，也可以再买个新的老婆回来！”小少爷叉着腰说道，那模样那神情，如果再粘上胡子，简直和韩将军如出一辙。
沈月眉听到这话，气得头晕目眩，这些有钱有权的人，根本就不把别人当人看，她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了，顾不得气急败坏的玉璧的阻拦，冲口而出：“怎么会有你们这么没教养的小孩，你妈妈没教过你们尊重别人吗？”
“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儿子吗，想教训儿子自己生去！”一个冷傲的声音传来，三太太妖艳地摇着扇子走出来。两个小魔王一看靠山来了，纷纷跑过去躲在妈妈身后，好像沈月眉要把他们怎么样似的。
沈月眉不顾玉璧一直拉她的手阻拦，说道：“三太太，我尊称你一声三姐，我劝你，孩子这么娇纵对他们自己也不好。”
玉璧在韩府里时间久了，她知道人活在这里，千万不能有两个东西：自我和正义，偏偏沈月眉这个傻孩子就是不明白。她赶紧上前阻拦沈月眉，对三太太说：“太太，月眉妹妹年纪小，她虽然是姨太太，比小少爷也不过大六岁而已，还是个孩子呢，您别生气，我会慢慢教她懂规矩的。”
三太太冷笑一声，扇子在胸前摇着，她点上一支烟幽幽地抽起来，说道：“我比她年纪大了许多，自然不跟个孩子置气。不过——”
她走前一步，靠近沈月眉，与她眉眼相对，只隔着一巴掌的距离，她就这样看着沈月眉如水的眸子，说道：“我当初也和你一样争强好胜，不过比你多活了这十几年，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看得出你不愿意呆在这里，可是，人有时候就是争不过命，你既然来了，就要适应这里的生活，懂得这里的生存原则，不该惹的人别惹，不该以下犯上的时候管住自己的嘴！”
沈月眉的眼前飘过一缕青烟，三太太悠然地抽着烟，她长长的红色指甲触摸到沈月眉的脸颊，沈月眉感到一丝刺痛，闻着淡淡的烟草味道，她皱着眉转过头去。
三太太说道：“要不是看你弄成这副样子，我今天一定会教训你，有精力管我怎么教儿子，不如管好自己的嘴巴，将军的脾气可是爆竹篓子，点火就着，如果真的把他彻底惹急了，过了他的底限，就没得后悔了！孩子，以后做人做事还有说话都要小心点！”
三太太说完，牵着两个小少爷回到楼上，边上楼边说：“作业写了吗？”
沈月眉扭过头来，眼前的青烟渐渐散去，三太太牵着两个小少爷的背影也愈加模糊起来，她回头看着那扇门，那扇似乎并无任何异常的门，却一直听到里面回绕着一种奇怪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沈月眉想起小时候妈妈给她讲的蛇妖的故事，寂静的夜里，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紧闭的房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此刻，还有那永恒的召唤：“沈月眉，进来吧，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