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哥哥在一起的最后几天里，我们依然像平常那样按部就班地过活，只是偶尔，当我看着日历上一天天被划掉的日子时，会忍不住莫名的急躁。而哥哥，依旧那么从然淡然，没有对未来新鲜生活的热情狂热，亦不见一丝临别的惆怅。
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杨馨兰又一次过来了。
当我远远望见杨馨兰丰盈的身影一闪一闪向这座小楼走来时，我憋了好多天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哥，我是不是得走了、我是不是必须要走？！”我把哥哥手里的书夺过来放到桌子上，把他从床上拉起来。
“杨阿姨来了？”哥哥看了看外面，杨馨兰的身影若隐若现，马上就要上楼来了。
“听话，璎珞……”哥哥从床上站起身，目光直视着我，“杨阿姨对你不错，要礼貌一点。”
“哥！”我扯住他的衣服，几乎有点小小的竭斯底里，“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
“璎珞，”哥哥脸上露出清晰可辨的无奈，“不是我不愿……这个世界上不存在谁给谁机会。学着接受你不能改变的吧。”
我没有听进去，可是我知道，我真的别无选择了。
我的东西本就不多，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去费心收拾。当我跟着杨馨兰走出这个家门的时候，背上只背了一个一般大的帆布包。
看了一眼我睡过的床、我用过的桌子、我坐过的椅子还有，默默站在那里的人，最终决然转身、无法回头。
不是因为杨馨兰说的“一切都给你备齐了”那句话，而是这些，我不能沉湎留恋、他们也无法伸出肢体来挽留我。
没想到我死不肯跟郑芳琳走，如今倒这么轻易地就被杨馨兰带到了她家。郑芳琳跟杨馨兰到底谋划了什么我无从知晓，不过对于郑芳琳的做法，我由衷感到矛盾地揪心——矛盾是因为郑芳琳不放心我跟哥哥独处一室……她到底是要我跟哥哥分开！揪心还是因了哥哥，他还是放下了我、心甘情愿把我拱手送人……我难以平静。
“阿珞精灵可爱的，干脆给我做女儿得了！姑娘都比儿子贴心……”在车上时，杨馨兰不知道是说真的还是逗我。她一贯这么热情，什么话都能毫不考虑地说出口。
但我不过就是一个刺儿头，机灵看不出来，可爱更是与我无关。我把头偏向车窗，看着悄然远去的景色。
“舍不得哥哥吧！这孩子，让他一起过来玩儿几天，他怎么都不肯……”杨馨兰兀自念叨着。我依偎在她身旁，不言不语，只是听她提到哥哥这两个字，心里像被针扎到一样，然后就是无边的沉寂。
叶家依旧是将近一年前跟郑芳琳一起来时的样子。杨馨兰给我拿了拖鞋换上，拎着我的布包带我去看给我收拾好的房间。
新屋子大概十多平米的样子，从床到桌椅摆设，整间屋子都被布置得粉粉嫩嫩，颇具小女生特色。
“这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物件还是你琦琦哥挑选的呢！”杨馨兰愉快地说着儿子参与设计的事。我毫无感觉地置身其中，这一屋子的粉粉嫩嫩，真让我有种不小心掉进蛋糕里的感觉。突然想到那个乖头乖脑的“听话宝宝”，虽然心里还是难免失落，但却不那么沮丧了。
度过了难熬的一下午，首先迎回来的就是“听话宝宝”叶明琦。这孩子一见我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我能看出这笑容多少含了一点礼貌性的东西在里面，不过总是见到笑脸，我已经很受宠若惊了。
“送给你！”叶明琦突然走近，不由分说往我怀里塞了个什么东西，接着跟杨馨兰打了声招呼，就让我跟他去了给我的屋。
“快打开看看！”叶明琦很兴奋，他迫不及待地要我拆开手里的彩色小礼盒。
“你还没看吗？”我有点诧异，看他激动的样子，好像收到东西的是他。
“我想快点让你看嘛！”
他的腔调让我肉麻了一下。在他期待的眼神中，我颇不熟练地拆开了外面的包装、打开了盒子，结果发现里面还有较小的另一个丝绒盒子。有点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了，继续拆盒子——终于，一串淡粉色晶莹剔透的珠链呈现在我面前，中间竟然还缀着一个粉嫩粉嫩的小熊。心里毫无准备地震颤了一下。
“你是不是特别喜欢粉色？”我看着满屋子的粉再看看手里这串，不知该说什么了。
“你们女孩子不都喜欢这种粉粉嫩嫩的颜色嘛！不好看吗？”他眼神无辜地看着我，十五岁的少年愣是变成了五岁的儿童。
敢情这家伙还是个情场好手……我歪着头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发觉自己想的有点多了，赶紧回过神，非常礼貌地跟他说：
“谢谢你！这个真是太漂亮了！”
“那你就戴上看看呀，comeon！”
我为难地看着他，“不戴可以吗？这个……真的有点傻……”
“不行！”叶明琦诧异了一下反而更来劲了，“戴上，必须要戴！”
“哼，戴就戴！”我粗暴得把珠串拨拉到自己手腕上，“早晚还是摘下来。”
“你……”叶明琦凑近了看，脸色努力维持常态，“你手腕子太细了！还有，粉色好像不太适合你的肤色……”
我有点生气，早说不戴的，戴上了又唧唧歪歪……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腕，被粉色珠子这么一衬，缺少血色的肌肤立即显出两分病态的青黄。
我脸色一沉，珠子就被我抹下来。“所以说，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欢粉色……”
叶明琦没想到我变化会如此之快，他有点错愕也有点尴尬地看着我，“那个，那我先收回来，到时候一定再给你一个适合的！”
“那怎么行，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再要回去？好歹我收着吧！”我恢复了原样，把珠串放进自己口袋，对他露出了调皮的微笑——看你能拿我怎么样。
我们一起迎回来的第二个人当然就是叶家的一家之主叶兆兴——叶明琦的老爸。
杨阿姨已经把饭都准备好了，只等大家都入座享用。纵然我再满不在乎，跟这不怎么熟悉的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还是让我颇不自在的，打了声招呼后索性不再言语。
“阿珞吃这个！”杨阿姨一开始给我夹菜就彻底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大多是围绕着我说的。
多久没跟这么多人坐在一起吃一顿饭了？从前我们也曾有这么欢乐热闹的时光……家，总是离不了家人的。
“阿珞是什么属相？”叶叔叔问了个不会让我内心里抗拒的问题。他看起来四十多岁样子，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威严，相反的，他面目慈祥，虽然并不熟悉，但感觉就像我们楼下某个和蔼的老爷爷，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属兔子，跟我是一样呢！”杨阿姨替我回答了问题。
“阿珞也是个懂事的姑娘，跟你哥哥一样。”叶叔叔也没跟我说什么沉重的事情，可我还是想到了一些不太轻松的往事，饭吃得也索然无味。
“以后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我们都是你的家人。”叶叔叔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嘴里还含着一口饭，想起不远处孤身一人的哥哥，喉咙生疼，再也无法下咽。
在叶家的第一晚，我前所未有地失眠了。
睡不着的时候思绪很乱，我在想，还能不能回头……脑袋逐渐混沌不堪，直到第二天的凌晨，我恍惚间做出了决定，艰难地睡去。清晨天刚微微发亮我便顶着两个发红的眼泡悄无声息溜出了叶家，一出门，我就像被风卷着一样一路飞跑着冲回我们的小楼。
看样子哥哥已经起来了，屋门虚掩着我一推就进去了。
哥哥怎么不在屋里？！满心的热情仿佛一下被冰水浇灌，我垂头丧气地坐在屋门前哥哥的床上，鞋一踢，干脆躺了上去。
被褥上还残留着淡淡温暖的体温。我将脑袋埋进去，脸贴着被子，贪婪的汲取着一点一点消逝的温度。
“珞珞！”一个声音突然在我头顶上面响起。我像被发现了什么难堪的事一样猛地坐起来，脸蛋儿发烫。
“哥……”一看见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何润泽一大早出去买了几根油条，提着一袋子豆浆回来，眼睛湿润、脸上还带着细腻的汗珠，真有点晨露沾身的感觉。
“嗯，没吃饭吧？”哥哥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吃惊，他脸上竟然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过来吃饭吧。”
我还是乖乖地坐过去，像所有往常一样，我们两个挨在一起。虽然夏末的天还很闷热，但我并不觉得难受。
“再过几天，这屋子就停租了。”哥哥说着，我也在看着屋子最后的样子，果然萧瑟了不少。
“那以后你从学校回来，咱们在哪儿住？”要说没有感情那是假的，毕竟在这儿住了那么多年。
“你还打算住这儿呢？回来看看就好。”哥哥硬是没表现出什么不舍来。其实我知道他会这样，即便他心里再难过，行动起来也一点不拖泥带水。
“那我去找你，可以不？”我不在乎去什么地方。只要有我想见的人就好。
“你认路吗？到时候等我带你去。”哥哥总是不能肯定我的能力。就因为一年前我曾经在家附近的街道里把自己绕晕了，他就给我贴了个路盲的标签。
“啊……”我无力地呜咽了一声。心中暗忖，某一天我一定要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看不把你吓傻！
我到底没机会再跟哥哥说点什么。刚吃完早饭没多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便出现在我们屋里。
看见一路风尘仆仆赶来的“听话宝宝”，大概又是奉杨阿姨之命过来找我的。我没好意思给他冷脸，不过他也真让我难堪，怎么就这样一路摸过来了……
叶明琦往那儿一站，个子跟哥哥有的比，虽然他才十五岁，目测也一米七以上了。他们对我来说就像两根电线杆——我才不屑跟他们站在一起。
叶明琦初次跟我哥相见，为了不妨碍他们两个好好交流，我躲得远远的，趴在我一宿未见的床铺上小憩。
叶明琦又露出了他无往不胜的“天才宝宝”笑脸，哥哥懒得咧一下嘴，不过看起来也跟他聊得挺好。
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听着他们你来我往。不知过了多久，昏昏入睡的我被哥哥叫醒。
“嗯？”我直起身，睡了一小觉，精神气又回来了。
“叶明琦呢？”怎么一觉醒来他就没影了，难道刚才我做梦了？
“他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叫你，”哥哥的声音传来。睡醒时能听到他的声音，这样的时光即将走到尽头了。
心里蓦然有点紧，起身走到窗前跟哥哥并立在一起。
“在人家家里要有眼色，对人要礼貌，不能再像往常那样肆意妄为了。比你大的要有个称呼，不能太随意，让人说你没教养。”哥哥难得说这么多，絮絮叨叨，仿佛一位老太太。
在叶家适应了一晚的结果是不太适应。杨阿姨没有表示让我马上回去，我也乐于继续住在哥哥这儿，一直到他办完所有乱七八糟的杂务，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我听说人家离家求学都是有父母相送的：一路细细叮嘱、依依惜别、满满不舍。可怜的何润泽只有我一个家人，所以我会努力做到两个人的程度，给他留下最美好的回忆，让他信心慢慢地踏上这条征程。
“不到四个小时的路程，你煮这么多鸡蛋干嘛？”哥哥皱着眉头看我往他背包里塞鸡蛋，虽不喜欢却也没有阻拦。
“路上吃的不好买，又贵又坑人，你就带着吧！”我嬉皮笑脸、手舞足蹈地忙活着，以此来打消内心憋闷的感觉。
“珞珞，”余光里瞥见哥哥向我走来，还在往他包里乱塞小东小西的我猝不及防落入他的怀抱，手上动作骤然顿住，心跳也跟着停滞。
“看你跟个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不过活蹦乱跳很好。”哥哥熟悉的温热气息就在我耳边萦绕，“记住我说的话，不准再挑食，零食少吃，饭要多吃。”
他在我耳边平稳悠长的呼吸，说着这些的时候，我的耳朵痒痒的，心里也怪异地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滑过。
“你这个恶人，还知道关心我，哈……”我的手还不知所措地抬着，心里真的又紧张又激动得不行。
“废话真多。记住我的话了没有？再见你还这么瘦就不要你了！”哥哥又拿他训斥我时的语气威胁我，屡试不爽是吧？！
“嗯嗯，记住了记住啦！”我突然丢下手里的东西，恶作剧一般怪笑一声，伸开手臂环住哥哥脖子，整个人都倚靠在他肩膀上，“老哥……”
“嗯？”他没在意我故意拖长的尾音，依然宽容地拍了拍我的背，真是太久没见天日了——上一次他这么温和地安抚我还是爸妈去世后不久。
“你没忘吧？”我看着他的侧脸，饱经磨砺却越发坚毅的线条，“我答应去叶家寄住，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没忘！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吧？”哥哥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很浅很浅的微笑。
“嗯……”天时地利人和，“我要你答应我，好好学习……不准谈恋爱过家家！”说完我自觉挂不住，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呵……”哥哥好像听见了什么大乐子，“什么跟什么呀，你也管得太严了吧！”
“何润泽！”我看着他绽开的笑脸又急又气真想捏他一把，“我说正经的，严肃点！”我板着脸，学着他平时的样子反过去教训他。
气人的何润泽，气氛全没了！我用手臂的力量使劲箍了他一下，终于放开手，有点沮丧地坐在床上，气呼呼地偏着头不去理他。
“好了好了别闹了，你不送我了？”哥哥难得的好脾气，我可不想错过。从床上跳下来，手拎一个一般轻重的包，最后看了一眼空落落的屋子——那种萧索，仿佛从来不曾有人居住。缓缓地，我跟哥哥踏出了这扇屋门。
“等我回来找你。”哥哥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伴随着手上的温度渐渐远去。待我从迷惘中清醒过来，他已经消失在拥挤的人潮。
火车轰鸣着开动，前方的路徐徐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