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万物萧瑟的季节里,北方的冰寒空气翻过重重山峦,带着凛冽的气息席卷着大地。枯瘦的树干上,光秃秃的一片,是因为季节的交替,为它扯去了最后一片绿色。
不知从何时起,在风的吹拂间,多了丝丝碎雪,随着风去的方向,视线中开始起了模糊。细密的雪渐渐多了起来,凌乱的充斥了整片空间。只是须臾,雪便如鹅毛大小,在凛冽的风中,若烟幕帐子一般将整个大地覆盖。
“呼……”
风的声音像轻声的呜咽,那落下的雪,如滚过的泪。凛冬的寒意在今年,似乎特别明显。
大雪覆盖住了视线,风阻碍住了脚步。这种天气下,就连最基本的前行都变得极其艰涩。放眼看去,尽是白茫茫的一片。
在这个时候,于苍茫大地尽头缓缓走来的一道黑影,就显得无比突兀。
黑影的前行虽然缓慢,但很平稳,似乎这恶劣的气候,对其没有任何影响。他的脚步,在已被白雪覆盖的陆地上,伴随着呜咽的风,留下了一串走过的痕迹。只是风雪太大,不消多久,印在雪上的痕迹就会被新落下的雪再度覆盖,一如往昔。
许久,黑影终于近了,能看到那件被黑色衣袍挡住的单薄身影。一路走过,随着其前行,黑袍自然抖动,而周围的风似拂不起衣衫的一片衣角。这黑影如同出现的那般突兀,就像他根本不属于这片空间,然而身后的脚印却如此的清晰。
灰暗的天,在雪的笼罩下,愈发阴沉。大雪天里,有一种可以掩盖住一切的能力。正如那道单薄身影,最终在茫茫的风雪中,逐渐隐去。
自这场雪开始下的那天算起,至今天已经过去了半月。那飘散在空中的晶莹,时大时小,却从未断去过。那风吹的声也随着雪的落下,一刻未停。只是那愈加凄凉音,似在悲惋着,即将发生在雪下的故事。
这一天,空中的雪花像疯了一般到处肆虐,呼号的风声,竟让人听去时有一种极为尖锐的感觉!如同是最后的呐喊,想要抓到即将离去的绳索,但最终仍然触之不及的无奈。这一刻,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天的悲鸣。
这个冬天,比以往更冷,更悲。
被茫茫风雪遮掩了许久的黑影,也在今天出现在了一个被宿命定下的地方。黑色帽檐下遮盖的脸庞缓缓抬起,这是一张无比苍老的面庞,脸颊上的皱纹一如枯老树干的树皮般纵横交错,丝丝飞雪,在风的鼓起中落在了老人的脸上,随后在脸颊的温度下化为了冰水,渗入到皮肤的褶皱中。老人浑然不觉,依旧站立在原处,那能够吹断枯枝的风,在他面前依旧显得如此的无力。
老人缓缓睁开了双眼,身周的气场瞬间改变,风卷起的雪像遇上天敌般,在飞入老人身侧丈许之地内,便立刻哄然四散开来!老者的脚同时向前迈出了一步,其身影忽然淡去,仿若隐没在空间中。刹那,风雪再度席卷老者先前站立的地方,就像是要抹去之前的那份软弱。
夜家,在三千大世界中也足以名列顶级世家,而此片大陆,正是以夜家为核心。作为世家大宅的夜府,融入了所处大千世界的秀丽。架在水池上面的朱红色娟挺楼台,露出水面的滑润白石,在亭台间宛转流过的清澈水流,这里四处充斥的是绿色的生机,与外界的苍茫形成色度异常浓烈的对比。
府外两侧各端放着一具高达三丈的石雕虬龙,其龙尾盘成一团,龙身片片墨色鳞片被雕饰的异常仔细,每一片的大小,厚薄,甚至颜色间的变化都拿捏的恰到毫端,就连嘴旁的龙须也是扭动间十分生动。此时这条巨龙,正前爪探出龙头狰狞间张开大嘴,密布着尖锐獠牙的长颚,像要将前方的一切咬碎成齑粉。那道投射在白雪上的龙影,于风雪呼啸不断的扯动间,似还能听到一声混杂在风中怒龙嘶吼的咆哮!
“呼……”
在寒风的伴奏中,一道黑袍身影渐渐浮现,周围的声音竟在此刻蓦然停顿!抬手扯去了黑帽,那是之前的老者,此刻的气势如能将天威比下。一双浑浊的泛黄双目,无神的向前看去,视线的尽头,是一块朱红色的门匾,上面两个鎏金大字正如龙行般游书其上。
“夜府”
老人微微眯眼,周遭的温度猛然骤降,矗立在门前的两座虬龙石雕表面迅速结起了层层冰霜,蓝色坚冰蔓延。片刻后,原本的石雕竟成了冰雕!下一瞬,老者身形隐去,周围再度起了声音,不过却多了两具闪烁着的蓝色冰龙。
“夜落听风阁”
阁楼内,一张通体由青色暖玉雕琢而成的座椅上,正坐着一位中年人。中年人面容温和,嘴角有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上去颇为让人亲近。他静静的坐着,右手甲尖轻轻的敲击身侧同样由玉石所筑的石桌。一声声“叮叮”响音在宽大的阁楼内一圈圈的回荡。玉桌上面,有着一方紫色龙涎香炉,炉身被一层淡淡光晕包裹,一看便知不是凡物。缕缕青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带着盘曲的轨迹,上升到一处高度后,消失无影。
阁楼的墙壁上,有着一幅幅字画挂着。细细看去,所有字画竟都隔着墙壁数寸之远,是凭空悬浮在了半空!有若实质的或青色,或墨色灵气缭绕间游转在书画周围,衬托出非比寻常的神韵。几株说不出名字的盆栽摆在了阁楼内一些偏角的地方,在片片枝叶上都氤氲着一层浅浅的薄雾。
“呼……”
阁楼内忽的吹起了一阵风,携带着阴寒和潮湿,瞬息肆虐了整个房间。盎然着绿意的盆栽此时像是害怕某样事物,瑟瑟颤抖中环绕着的灵雾四散开来,很快就消失无影。
“来了便来了,弄出这份声势是做给谁看?”端坐于首的中年人淡淡一笑,其袖袍一挥,阴风消散的同时,阁楼内的一切都恢复到了以往样子。
“你要的东西,我已带到。”如同风吹过石壁缝隙时带出的空洞嘶鸣声自阁楼门口传了进来,接着黑袍老者的身影于虚无中渐渐凝实。老者伸出右手,那是一只如同裹了张老皮的骨头的手,手骨的形状都清晰可辨!此刻在掌心中,一只色泽流转的小瓷瓶安然放置。
瓶身有着三兽纹络,虬结的龙,卧着的虎,扑张双翅的鹤,每道纹络皆是栩栩如生,下一刻好似就会跳出瓶身一样。不过,在瓶口处却有一处瑕疵,破坏了整体的神韵。
中年人缓缓收起笑容,面色有些肃然,右手凭空一握,那只瓷瓶赫然出现其手掌中,稍稍把玩了下,便凝声道,“不错,正是此物。”
老者沉默,并未出声,干褶的脸皮微微扯动了下,那双浊目中罕见的泛起几许无奈,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做这些功夫,只是徒劳罢了。”
说完,不待中年人反应,其身形如同被打碎的粉尘,隐没在了虚无之中。
“这算做命运么?”中年人握住瓷瓶自语道,随即其双眉一扬,若神剑出鞘般的锐利,轻笑淡笑间,神色中带着一份决然与孤傲,“倘若真是命,打破即可,何来这般麻烦?”
中年人深深的看了一眼老者散去的地方,一抽箭袖,缓缓踱步离开了阁楼。
府外,寒风飘散,带着能够凝冻一切的气息,肆虐着这片大地。
今年的冬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冷。
…………
绿芽探出枝头,然后长成绿叶,在时间的侵染中,缓缓成为了黄色,最终掉落在地。树木的年轮也由此加了一圈,这是四季的交替在树杆上留下的痕迹。而到了下一年,一切周而复始。
五年的光景似乎对于树木而言,也仅仅让他的树杆上多出五个年轮,其他的变化并不是如何明显。但这段时间,却能让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孩长成一个开始记事的幼童。
这一年,夜末五岁。这个名字有着一层含义,夜的尽头是黎明,是天亮前最黑的夜。取名夜末,是为了让他在最深邃的黑暗中,依然能够留有信念,那是相信光明终会到来的坚定。至于第二个含义,夜末到了很久以后在逐渐懂得。
五岁生日这天,那位面容始终带着温和笑意的父亲将一个做工精美的小木匣子送给了夜末,这是他收到的第一个礼物,且是父亲送的。将木匣子打开,是一只流转着各色光泽的小瓷瓶,上面有着三兽纹络,皆是被雕琢的栩栩如生,虽然瓶口处略有瑕疵,但丝毫不妨碍夜末对它的喜爱。
从此,在独属于夜末的小房间内,那张木质床榻上的枕边,开始多了一个小瓷瓶,那是夜末放在那儿的。父亲送的礼物,夜末要将它摆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同样是第五年,夜末开始了各项功课,这是世家子弟必须要做的,当平凡家的孩子在放纵童性的时候,夜末的小身影却在书房,练武场,卧室之间辗转徘徊。起初,夜末难以忍受,在做功课的时候耍起了性子,也正是那时,他终于看到了父亲除却温和的另外一面。自此,夜末学会了忍受,他开始将心思埋在最深处的角落。
当夜晚月亮升起时,夜末会坐在屋外门檐下,单手撑着脑袋,在他身侧,还有一只小瓷瓶。他喜欢这样静静的坐着,那段时间,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不去做,一个人静静发着呆,有时还会在脑中幻想着未曾见过面的母亲。从此,这成了习惯。
不知从何时起,夜末开始发觉自己的身体会时时传来一阵酸楚,随之而来的是丝丝虚弱,好像体内的力量正被缓缓抽离出去。夜末惶恐中找到了父亲,他记得当时父亲的表情,一如往常的温和面庞上带了少许惊讶,还有一丝更深的夜末无法看出东西。父亲将一瓶丹药递给夜末并嘱托着,当身体再次感到酸楚的时候服用。也从那时起,夜末每天的饭菜中多了一粒丹丸,效果则是可以让身体在酸楚中的痛苦减少一些,他的功课也由此减半。这一年,夜末八岁。
终于有一天,丹药的力量达到了极限,再也给不了夜末丝毫的帮助,他开始整日整夜的躺在床上。不过,即便是成天的休息,夜末也感受不到身体上有分毫的好转。他依旧在一天天中慢慢的虚弱下去,脸色也愈发的苍白。独属于夜末的小房间内多了几个侍从,这让从小就独自生活的夜末好好享受了一把,但若可以选择的话,这份享受,夜末宁可不要。唯一让夜末欣慰的,是那位存在于幻想中的母亲终于来到了他的身旁,她一如夜末想象中的美丽,那种慈爱的眼神,让他一看便已深陷其中。
夜末的卧房内开始少了侍从,多了一位温婉的母亲。这一年,夜末十岁。
直到有一天,母亲告知夜末要离开一段时间,那转身离去时的眼神中有着慈爱之外的另一种情绪,夜末读不懂。
几日过后,母亲归来,还带来了一位让夜末称呼为兰叔的男子。兰叔走近,面带惋惜中给了夜末一枚青玉戒指,随后兰叔走了,夜末后来再也没能见到他。一切依旧,只是在夜末身上多了一件随身携带的东西,一枚戴在右手食指上的青玉戒指。
夜末也在愈发虚弱中送走了第十一个生日。
正如黑袍老人所说,“该来的,总会来。”宿命注定将在今天留下沉重的一笔。夜末到底还是走了,留下的是一只通体流转光泽的小瓷瓶,瓶口处有着些许瑕疵。只是在瓶身上多了一道新的纹络,这是一位蹲坐在地,单手撑着脑袋,抬头仰望的少年,若是仔细看去,还能发现少年右手食指上那枚青玉戒指。
岁月不变,一如十二年前的……那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