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洲一见那人,脸露喜色,躬身道:“二师兄,你来得好快。”说着迎上前去,接过他手中的竹篓,指了指王猎户,道:“这就是那位伤者,从山上摔下,将腿骨弄断了,我便将他救了回来。”
那二师兄方志诚面色冷漠,看也未看王猎户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伸手便去拆卸夹板。他十指细长,出手轻灵娴熟,一绕一放,可比郑云洲要高明许多。
王猎户见他一来就动手医治,心下万分感激,连连致谢,而方志诚替他拆着夹板,却似充耳未闻、视而未见一般,就连脸上也无半点表情,仿佛仅将对方当成一件物事看待。
王猎户心中一凛,以为自己不受欢迎,神色间有了些许不自然,惟有郑云洲泰然自若,知道他这二师兄生性孤僻,向来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但为人却是极为真诚的。他只怕王猎户会由此产生误解,忙道:“王大叔,我二师兄醉心医道,一见伤者便心无旁骛,急于着手医治,从不询问病人的伤势。还望大叔不要见怪。”
王猎户陪笑道:“不会,不会,大侠一来便替我诊治,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决不敢心存怨念的。”这时,方志诚已将夹板拆了下来,略微看了几眼,伸手一探,从竹篓中拿出一个布包,慢慢摊开,却是数十枚金针。
郑云洲在他身旁坐下,说道:“二师兄,他从山上摔下来有些时辰了,但我见其经脉并未损伤,应该没什么大碍罢?”方志诚不答,捏起一枚金针,在王猎户髌骨外圈连刺了六针,问道:“感觉到痛了么?”
王猎户知道是在问自己,忙道:“是,感觉到了,不过,只一点点,大侠下手并不太重。”方志诚点了点头,又在他顶门刺了一针,这次却不拔下,也未出口相询,只见他手腕疾动,金针鱼贯刺出,霎时间,王猎户周身大穴立即布满了金针,只将他扎成了一只刺猬,方志诚这才罢手。
郑云洲问道:“师兄,现在便要接骨了么?”方志诚摇摇手,道:“不急。”说完这话,竟坐到了茶几旁,倒了一小杯茶,慢条斯理地喝将起来。王猎户一脸错愕,也不敢询问,僵直着身子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郑云洲虽不通医理,但多少看过几本医书,知道二师兄的用意,说道:“王大叔,你先稍事休息,我二师兄乃是用金针渡穴之法,令你血脉畅通起来方再接骨,否则若是强行为之,不久之后也会因气血阻滞而坏死。趁着此刻,你何不将那方子拿了出来,与我二师兄看看?”
王猎户如梦方醒,急忙掏出那张药方,见已揉地皱皱巴巴,又用手掌抚平了,匆匆递给了郑云洲,恭声道:“大侠,此方乃是一老医师所写,还望您帮着参详参详,看会不会漏了什么。因为这方子关系到我村老小的性命,决不能出了差错。”
当下王猎户又将村中之事,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只是在他述说之时,那方志诚光顾着看药方,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听到他说话。王猎户说完之后,又等了半晌,忍不住问道:“大侠,方子可是对的?”
方志诚放下药方,连连摇头,沉吟道:“以千年山参配栝楼作药引,再用山茱萸、大蓟、玉荭草、川芎、龟甲辅之……的确可以起到清毒散热、根治瘟疫之功效。但千年山参与玉荭草这两味世所罕有,可遇而不可求,若用别的相似药材替代,效果却适得其反。此方药剂多有不妥,狭隘之极,狭隘之极!”他平素里少言寡语,不苟言笑,但对于药理一学,甚为痴迷,此刻见了这药方有诸多不妥,因此才侃侃而谈。
王猎户见他这般评价药方,又得知还有一味玉荭草也不易寻,只听得万念俱灰,六神无主,喃喃道:“这可怎生是好,这可怎么是好。”一双黯淡的眼中又滚下几颗泪珠,竟似失了魂魄一般。郑云洲心下不忍,劝道:“王大叔,你先莫哭,说不得我师兄能有别的法子可行呢。”转头看向方志诚,问道:“二师兄,你那里可有治瘟疫的丹药么?”
方志诚皱了皱眉,摇头道:“没有。”说完便站起身来,在屋中不住地来回踱步,半晌之后,忽然一顿足,说道:“或许,我在一两日之内,可配出一剂来。”他说这话时,神采奕奕,竟如同换了副神气,一前一后判若两人。
王猎户大喜,登时破涕为笑,感恩戴德之言接踵而至,滔滔不绝。方志诚听了,却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去起他臂上的金针,只见金针拔处,一道细细的血箭飙了出来。
郑云洲道:“师兄,现在可以接骨了。”说着就要上去帮他。便在这时,一名青衣小童闯了进来,走到郑云洲身旁,用稚嫩的嗓音说道:“五师兄,大师兄唤你过去,说是有事要问你。”
郑云洲一怔,应道:“知道了,你先去罢,我马上便过去。”那小童领命去了,王猎户说道:“郑大侠,你师兄找你,想来是与我有关。要不,我去跟他老人家解释解释。”
郑云洲笑道:“大叔多虑了,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大师兄向来知书答理,断然不会为这个找我,定是谷中还有别的什么事罢。你且让我二师兄帮你治了腿伤再说,别的务须记挂。”又向方志诚道:“二师兄,我先去了,配制丹药一事还请你多费些心。”
方志诚一声不吭,正拿了一个小药杵、药罐,笃笃笃的捣着几株药草,一股辛辣之味立时弥漫了整间屋子。郑云洲虽不见他答话,但肯定他已听见了,遂走出居室,直奔大师兄的住所。
他们师兄弟六人住在谷中,平日里的修炼功课,多是待在自己的住所完成,唯有每月初一才去一趟忘俗堂,也只为了相互切磋道法而已,除此之外便少有人去。此刻,师父云崖真人闭关修炼,大师兄蔡文修便暂代了督导之职,主持着谷中事务,不得不去大殿周围走动,幸喜那些下首弟子兢兢业业,各司其职,将偌大一个山谷打理得井井有条,因此他也只在晌午时分,才会过去巡视片刻。
蔡文修的住所在树林西侧,与郑云洲所在东西相望,本来并不甚远,只因有林子隔着,便多了好些路程。郑云洲怕真有什么重要事务,也不敢耽搁,匆匆赶了过去。待他到达之时,见大师兄坐在屋外的老银杏下,与四师兄郭之栋对弈品茶,二人沉迷于棋局之中,浑然忘我,也没发觉他的到来。
郑云洲看到这番情形,知道应该没什么事,于是静静地侧立一旁,观看两人下棋。他这两位师兄共居一处,志趣相同,且都喜作儒生打扮,只不过四师兄正值健旺之年,英挺中不乏几分彪悍之气,远不及大师兄那么淡泊与谦和,因此棋艺上便逊色了许多,输棋是十有八九的事。
此刻,郭之栋执着一枚白子,举棋不定,神色显得有些焦躁,纵观棋盘之上,仅在‘平部’尚留有寥寥几个空格,其余皆是黑子的天下,这一局的胜负想来已见分晓了。蔡文修浅啜一口清茶,见郑云洲站在旁边,笑问道:“你认为之栋这一子,该下在何处?”
郑云洲经常来此观弈,耳濡目染之下,也粗通一些下棋的窍要,只不过与他二人整日浸淫其中相比,终究难登大雅之堂,更谈不上可以在旁指点了。他不明白大师兄是何用意,但见棋盘上棋子满布,剩余不多的位子,业已被坠落的杏叶盖住了,而四师兄支手托颔,皱着眉头苦思冥想,却迟迟不肯落子。
郑云洲凝思片刻,沉吟道:“我看,莫不是……平位六三路最适。”说完,自己却先摇了摇头,显然又觉得有些不妥。蔡文修捋须而笑,缓缓掸落身上的落叶,看向郭之栋道:“四师弟,你意下如何?”
郭之栋随口答道:“白子入六三,黑子只须在九三路封之,必可大获全胜。”说话时,仍目不转睛地盯住棋局,还在想着破解之法。
蔡文修点了点头,忽然衣袖一拂,扫乱了棋局。郑、郭二人同时怔住,满脸错愕。蔡文修微微一笑,转身便往内室行去,边行边道:“兵行险招,未必不能反败为胜,但若要劳心伤神,刻意为之,未免有些本末倒置,得不偿失了。师弟,我们修道之人重在清心寡欲,于世间万事皆虚之。这一局残棋的胜败,仅如空谷清风,拂过即止,实不足介怀。”
郭之栋与郑云洲聆听受教,心中如有所悟,齐声道:“师兄所言及是,我们明白了。”蔡文修摇了摇头,微笑道:“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两人都是一怔,相互看了一眼,忽见郭之栋面露喜色,点头道:“天地本为混沌,任何事物都源于自然,而非人神所能为之,正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都只可意会,而不需深知究底。”
蔡文修颔首道:“正是!”伸手一抚,一道紫色微光飞了出去,在郭之栋头顶聚成阴阳鱼形,说道:“师弟,你此刻已突破了玉清境界,真是可喜可贺。”
郭之栋深深一揖,恭身道:“承蒙大师兄点拨。”说完捏起法诀,口中低诵几句,但见阴阳鱼一分为二,化为黑白二气,从他七窍中蹿了进去。
郑云洲看得目瞪口呆,只见郭之栋衣衫飘舞,脸上笼着一层庄严之色,不一会,见他浑身散发出一圈圈紫气,发须也由先前的乌黑变作了灰白,再过一会,已然成了一名皓首老翁,然而身上肌肤却越发细嫩起来,直似初生婴孩一般,又白又滑。
郑云洲到现在才算明白过来,两位师兄看似下了普通的一盘棋,其实却是在藉此参悟道法,只不过他修为有限,听了那番对话,心中也只一知半解,当下也不去想它,问道:“大师兄,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蔡文修在竹凳上盘膝坐下,道:“我听谷中弟子说,今日你带了一个生人进来,可是真的?”郑云洲一怔,问道:“确有此事,敢问师兄,有何不妥之处?”
蔡文修摇了摇手,缓缓的道:“也没什么。既然你已将他带了回来,待他伤势好了之后,早早将他送走便是。”说完之后,转头看向窗外,神色恍惚。窗外是一片青山,在天际露出一角,山头缠绕着白雾,天空的阳光虽艳,却无法将层层云雾穿透。
蔡文修静静地看着,缄默无语,似沉浸在了无尽的思绪之中,半晌过后,苦笑道:“昔日,我随师父来到此处,辟谷造屋,潜心悟道,又在六峰设下禁制,以防外人攀爬进来。本以为这样便万无一失,从此不会再被外界所扰,谁知还是被师弟你无心破了。”衣袖挥了挥,又叹道:“算了,事已至此,多说也无用。你且记得告知他,出去后别提及谷中之事便行了。”
郑云洲点头应道:“是,师兄。”之后,三人又谈了些修炼之事,待到日正中天之时,郑云洲便转身告辞,刚走几步,忽又回过头来,问道:“咦,大师兄,我们是源于何门何派啊,怎么从未听师父讲过?”
郭之栋怔了怔,也问道:“是啊,大师兄,世间修真之人多出没于江湖,利用自身道法降妖伏魔,我们为何不出了山谷,去替天下苍生造福呢?是不是师父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蔡文修神情一震,打断道:“世间高人多不胜数,又何需我们再行插手?往事已成云烟,莫要再提。”说完,双目一瞌,养起了心神,也不再理会他们。
郑云洲与郭之栋二人面面相觑,他们从未见过师兄这般动容,当下谁也不敢再问,郑云洲朝郭之栋行了一礼,从屋中告退出来,回了自己的住所。
待他回去之时,已是晌午时分,膳房上空炊烟袅袅,几名弟子正在作饭,于是便进去让他们添了几样小菜,这才进了自己的屋子,却见王猎户枕着薄被,穿了一条短衫,呼呼大睡,而那条断腿笔直地搁在一边,早已包扎妥当了。
郑云洲四下一看,也没见到二师兄的影子,想来是一早便回屋炼药去了,他在三师兄床头躺了片刻,不一会,见小童将两份饭菜端了进来,便轻声唤了唤王猎户。
王猎户睡得甚沉,初开始还不应,郑云洲一连喊了六七声,直到后来将音调拉高,他才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揉了揉眼,憨笑道:“真是该死,你瞧我,睡得跟猪一样,连郑大侠回来也不知道。”
郑云洲笑道:“大叔连日奔波,早累坏了,待吃过午饭,你再好好睡上一觉,只等着我师兄将丹药炼好,我再送你回去。”说着,将饭菜端到了榻前,放在一张小圆凳上。
王猎户见是一大碗米饭,外带五样食菜,都冒着缕缕热气,显然刚从灶下端来。再细细一瞧,分别是水煮木耳,凉拌香菇,油闷春笋,干炒荠菜,还有一碟清蒸鱼,五样菜式清清爽爽,颜色搭配地也甚为好看,端的是色、香、味一应俱全。
要说着谷中众人处在世外之地,生活向来清苦,每日里皆是些粗茶陋食,好的时候也不过两三样小菜而已,从未这般丰盛过,只是今日谷中来了外人,况又是伤者,因此郑云洲便要膳房多添了两样素菜,又命清闻去溪中抓了条鱼来。
王猎户只一见,就已食指大动,稍微跟郑云洲谦逊了一番,捧起饭碗便大吃起来,他这几日呆在山中风餐露宿,饥饱无常,加上昨日傍晚从山坡摔下,一直到现在还未曾进食,早饿得饥肠碌碌了,当下呼啦啦将饭菜吃得精光,心满意足的打了个饱嗝。
郑云洲才自吃了小半碗饭,见他已吃完了,问道:“大叔,可曾饱了,是否要再添些?”王猎户看了看空碟子,赧然道:“不,不,我虽是个酒囊饭袋,但吃了这么多饭菜,早就饱了。”郑云洲笑了笑,说道:“来了这里,大叔也不需有什么拘束,待我二师兄将丹药给你炼好之后,咱们可能就没机会再见了。”
王猎户一怔,猛然想起了家中老小,经过这么多天,不知他们可还活着么?想到此处,眉宇间不禁露出一丝忧虑,向郑云洲道:“郑大侠,不知你能否答应我一事?”郑云洲不明所以,放下碗筷,问道:“什么事?”
王猎户长叹一口气,看着窗外蓝天,说道:“我进山已有些时日,再过得两天,若令师兄还没将丹药炼成,那村中众人也算命该如此,我也无能为力了,但只求郑大侠届时能送我回去,再见家人最后一面,聊以抚慰内心之愧疚,不知郑大侠可否答应么?”
郑云洲不假思索的道:“那是自然。”又笑着安慰道:“大叔也务须太过悲观,我二师兄既然说了,那他便真能在两日之内将丹药炼出来,否则岂不败坏了自己名声?”
王猎户淡淡一笑,点头道:“是极。”想了想,若有所思的道:“不过,就怕路途太远,两日之后来不及回去。”郑云洲问道:“你所住的村庄,距羸岩城远么?”王猎户道:“步行的话,约莫小半日光景,若是赶车去,只消两个时辰。”
郑云洲低头盘算了一下,说道:“恩,那可就不用着急了,我借用飞遁术,只需半个时辰便可到达。”王猎户喜道:“如此甚好,我……”他还待说些感激之言时,忽听门外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清闻,那个山外来的大叔,可是住在这么?”
那个声音问过之后,门外沉寂了片刻,忽又传来几记尖锐的鸟鸣,随即听得清闻道:“哎哟,别……我说……是在这里,是在这里,你快……快将它们拿了开去,可别将我眼睛啄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