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鸢正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微微的清风拂过,惬意而慵懒,然而她的心却无端端的下沉。
“塔拉,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要离开伦敦了,舍不得我们?”贝利肯丁笑嘻嘻的凑到她面前,贝利是她伦敦大学的校友,汉语古文系的,每次看着这个金发灰眸的大男孩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很有奇妙的违和感。
“是啊,塔拉要离开一个暑假,大家都很舍不得呢,尤其是我们的贝利对不对?”文鸢的室友菲比笑着打趣他们。
塔拉,宋文鸢的英文名字,全名是,塔拉·丹妮丝·宋。
贝利却不以为杵,乐呵呵的只点头,“对啊塔拉,我舍不得你。过完暑假回来,记得哦,今年你是我的舞伴。”
文鸢轻松的笑了笑,贝利是个善良的大孩子,菲比,堂,可雅他们几个都是她在伦敦的倚靠。尤其是堂和可雅,他们和她一样都是留学生,堂从小就跟着外交官姥爷来了英伦,已然是半个小老外了。
可是毕竟她还是要回去的,回去那个低沉的压抑的晦涩的家,没有一丝人气的家。
她叫宋文鸢,来英国已经三年了,三年中除了很少的几封邮件,她几乎没有和家人联络过,但是这一次,她必须要回一趟家,因为她已经和家彻底失去联系了。
记忆中,有一个早晨,家里的保姆冲进房间来将她拖起,胡乱的将衣服套在她的身上,然后带着她奔出门坐上了司机老王的车。
保姆扯着她进了一个消毒水弥漫的房间,空气压抑而稀薄,阳光透过厚重的窗帘颤巍巍的射进来。一间空荡荡的房间中央放着一架偌大的双人床,有帷幕遮挡。
躺在那里的,是她已经断气的,脸色浆白,嘴唇紫黑的母亲,童晓紫。
据说她是在深夜心脏缓慢的沉寂下来,再也没有搏动。她就这么昏睡着去了。
在文鸢的印象中,母亲只是一个书面的符号,它与任何形象都画不上等号。照片上的母亲是苍白的,浅粉色的嘴唇,冷淡的眼神,嘴角似笑非笑的扬起,与父亲宋家明唯一一张合照上,她也是木着脸的,没有表情。
但是母亲葬礼的照片,却出奇的笑得灿烂,眼眸也是弯弯的,带着水波与笑意。那个人,不是母亲。文鸢心底里赌咒道。那个时候,宋文鸢,6岁。
宋家明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那个地方一定不冷,他还穿着短袖的polo衫,胡乱的套上一件助理给他的呢子外套。
所有的一切助理已经打理好了,他只是站在人们的面前,通过话筒,高声的诵读。他的声音很奇特,有一种催人入睡的效果。
宋家明走过来,站得一尺距离远观察着她,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亡故者家属,而不是自己的女儿。
保姆推了推她的肩膀,低声提醒她,叫爸爸呀。
“你好,爸爸。”稚气的声音道。宋家明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了一眼保姆。保姆暗中一笑,她知道这个月的工资又要翻倍了。
童晓紫去世后不过几天,家里多了一个陌生的少年。他长得高挑颀瘦,瘦的有些营养不良,微微的佝偻。然而他的眼眸却叫人吃惊的明亮,像一颗黑珍珠,文鸢一直怀疑,夜晚的时候他的眼睛会不会像猫一样发出绿莹莹的光。
他叫做夜椎,很奇怪的名字,没有姓。父亲说他是他收养的孩子,以后也会住在家里,他比她年长三岁,所以她可以叫他哥哥,但也可以不叫,因为他并不姓宋。
夜椎是个很古怪的少年,他冬天和夏天都穿一样的衣服,他似乎不睡觉任何时候都可以发现他醒着,他吃饭喝水的速度很快简直就像不经咀嚼直接吞下去,他从来不过多的摄入食物,似乎只为了生存而进食。
父亲让他和她念同一所学校,她吃惊的发现,他几乎从未念过书,但是他很聪明,而且很冷静,他的学习速度是她的好几倍,因为他从来没有松懈的时候,仿佛每一件事他都是在搏命。
那个时候的文鸢就发现了一个他的秘密。无论做什么事他都习惯先出右手,但是他却是一个十足的左撇子,他左手的力量较之右手强大许多。她不清楚他为何需要刻意的掩饰这一点,她只是将这归入他古怪的行为之一。
从那以后,家里便有了两个人,一个她,一个夜椎。保姆是经常更替的,司机也是经常更替的,当她长大足够照顾自己起居的时候保姆便彻底从家里消失了。
宋家明依旧从不回家,他只在自己的办公室接见自己的女儿和养子。他是商业区许多栋摩天办公楼的业主,而他的办公室就在其中之一。他会站在顶层的办公楼俯瞰底下来来往往的人流,有时候文鸢站在他的身后汇报日常起居,他会告诉她,只有站在顶端的人才有纵览这一切的资格。
汇报完以后,夜椎会一言不发的从他手中接过下一段时期的日常生活费,然后牵着她的手默然的走出办公室。
那一段日子让她一度以为,夜椎才是她的父亲,甚至母亲,她所有的亲人。但是夜椎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亲人,因为他从来不给于亲情。
文鸢生病的时候他会彻夜陪在床边,递给她温热的水,强迫她吃药,他会煮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味道生涩却效果显著。但是当她伸出手试图得到他的温暖的时候,他却强硬的将她塞入冷冰冰的被窝中,因为他说,休息才能令你康复,安抚只能让你的心灵逃避。
或许在学校里每个人的眼中文鸢都是一个天之骄子。她有清新脱俗的容貌,她有无人企及的家世,宋氏产业遍布整个东南亚,甚至连校长都对她特殊关照。
而且在她身边永远有一个冷漠却悉心的守护者。在别人看来,从来不苟言笑,沉默不语,目空一切的夜椎,视线永远只停留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已经是对她的一种纵容。
随着时光的推移,夜椎不再是那个干瘦萧条看上去营养不良的少年,他变得挺拔而深邃。他特有的如鹰隼般锋利的眼眸让他从未产生过少年期的懵懂和幼稚,只有一种摄入人心的嚣妄。
永远有女生飞蛾扑火般迎向他,每次,看到那一个个惴惴不安的女孩子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亦步亦趋的接近他的面前,文鸢总是忍不住从心底里产生出一种悲凉。他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不懂爱的人,他永远,回报不了那些少女烂漫而多情的情愫。
久而久之,那些少女看他的眼神由憧憬变成了绝望,最后变成了一种怨愤。那种怨愤却很少集火到他身上,反而是一向耐心又和善的宋文鸢遭殃。
而文鸢也由男生心目中的女神转为了犹如美杜莎般的蛇蝎。因为任何一个试图接近她的人都会遭到凶残的打击,无论男生,女生,甚至老师。她就像一颗有行星围绕的恒星,再美好再绚丽也可望而不可及,而夜椎就是那颗随时都能产生爆炸的行星。
文鸢和夜椎念的是从小学直接晋升的私人学院,从初中起夜椎就被人定位为王,夜王。而文鸢,则是王的女人,他是一个孤傲目空一切犹如孤鹰一般的男孩,而她却被迫成为形单影只从来没有同伴的女孩。
她有时候无与伦比的痛恨他,比憎恨父亲更甚的厌倦。因为宋家明只是给了她一个冷冰冰的家,没有生气的没有情绪的没有温度的,但是他却给了她整个晦暗的少年期,一直到17岁以前,她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又或者说她的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因为他从来不是她的同伴,而是一股气场,将她包裹在孤独中的气场。
17岁那年,她独自报名了英国的一所大学,并且成功录取。在宋家明的办公室,她提出独自前往伦敦。她看到夜椎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心中忍不住产生一股莫名的复仇快感。
最终,宋家明还是答应了,她独自前往伦敦,没有夜椎的陪同。
送机的那一天,依旧只有夜椎一个人。可雅是跟她同一班的留学生,于是特地转机过来与她一起走。
可雅的身后跟着她的父母,姥姥姥爷,同学老师一大群人,各个抹着眼泪关照再三。飞机上,可雅擦干的泪水,露出甜蜜的笑容。“你的哥哥真酷,连拥抱都不给你一个。”
文鸢的笑容有一丝酸涩,从小她就没有得到过一个真正的拥抱,而她的母亲,童晓紫,可能连抱都不曾抱过她。
三年中,她只有定期收到夜椎的邮件,而她则把自己的学校成绩发送给他,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宋家明交代他做的。因为每一次,她试图与他聊天时,邮件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中断,她也不会再去深究。
然而在这最近的半年里,她却连一封邮件都没有收到过。而最令她疑惑的是,连宋家明提供给她的银行账户这半年里也没有了进账记录。
她隐隐的担心,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次上机,她的身后跟随了一大群人,多数都是她学校的同学,还有她借宿公寓的年迈老房东。大家轮流一圈拥抱她,纷纷落下惜别的眼泪,老房东还一再保证公寓房间一定给她留着,等她放完暑假回来住。
文鸢郑重的道谢,然而她心底却有一股念家的冲动,原来,不管多远,不管多冷漠,家依然还是家,就算她逃避三年,居然还会产生思念。
登机前她最后给夜椎发了一封邮件,告知她所乘的航班和时间。然后她提着行李登上了飞机,戴上眼罩沉入了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