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黄昏的鸾凤山,夕阳的光辉温情的散在层峦叠嶂巍峨挺秀的山峰,山顶上阵阵秋风袭来,卷起茅草屋檐角垂着的几只铜铃,风声中的铜铃东摇西晃,发出并不规律的清脆低鸣。泛黄的茅草在金色阳光的映照下,枯朽的色彩亦变成淡红色的鲜明。
白衣翩然若云,乌发飞扬似墨,她倾身在万仞山绝壁的崖边,俯瞰垂直的岩峰在视野中显得孤高,怪异嶙峋的峭壁上孤零零一株枝干弯曲的松树,苍翠的枝叶却彰显着不服输的劲头。仰天长望,周身绵绵的云彩轻飘飘的荡过头顶,涌动着万般诡异的味道,九天之上汇聚成单纯色彩的它们,在她澄净无波的眸光里,却仿佛只如沧海一粟。
腾冰遥望她的背影,心跳如鼓槌。似乎生怕那女子,一不小心便坠了下去!他很想出声制止她这频临危险、徘徊死亡边缘的行为,却也只是张了张嘴,便又兀自噤声。他清楚,这个时候的她,是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物打扰的。他更清楚自己唯一能做的,似乎只是这样——远远的、静静的,看着那抹孤独却傲立凡尘的身影。
在这衍生出来的无边寂寞里,她倏地扯出一丝微笑,那抹看透世俗的笑意凝结在她无比落寞的面容上,散发出一种动人心魂的美!那美无比荒芜,如同长在广袤沙漠中央一株绚烂颓靡到极致的彼岸繁花,再倾力绽放,也无人敢欣赏与采撷。
秋风卷动干草帘,铜铃声和鸣铿锵,鸾凤山天外,千层云朵舒展。
默然长立了这么久,她终于顺手解下腰间牛皮囊,里面有液体在她合着的五指间流转,又“嘭”一声打开顶端的囊口,将里面浓郁辛辣的烧酒尽数饮下,用手背拭去嘴边残留下来的酒渍,才回眸向腾冰扬眉一笑。
“可是时辰到了?”
“原来她早就知道我来此处多时。”腾冰想到这里,面上顿时一烫,犹如鸾凤山上熟透了的红果,嗫嚅了半天,才惶然想起自己前来寻人的目的。
垂着头,语气颤颤巍巍,却也异常恭敬,道:“是的,师姐。”
一条光影瞬间向腾冰砸来,如同夏夜里天际划过的一道流星。腾冰本能接过那光影的源头,才发现是女子掌中的酒囊。
“有劳师弟,帮我装满它。”满是促狭的口吻,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度,女子说完,头也不回的消失在愣在当地的腾冰视线里。
偌大的茅草堂内,百余盏油灯燃亮,照的堂屋恍若白昼。主案前一座青铜大鼎,飘散着袅袅青烟,屋外清风徐徐吹入,薄如蝉翼的帷幔妙曼飞扬。
数十名白衣弟子正襟跪坐,视线齐齐盯视在场中那抹纤细而又慵懒的身影之上。
突听一声暮鼓,响彻九天。惊得鸾凤山群鸟翻飞,发出被扰后的尖声抗议。
片刻后,又回归宁静。
夜幕中,布衣高冠的老者神采奕奕踏步而来,上了三步竹阶,绕过众人,步履如风径自行向主案。
两旁油灯烧起的幽蓝火焰,因为老者宽大的袍袖行走时甩动的姿态,脱离灯芯晃了一晃,便再次定格在中央。
握拳,凑到唇边轻轻一咳,锐利的眸光扫向一旁躬身候命的滕冰。
滕冰上前三步,对着老者长长一拜,而后起身,朗然道:“堂前三试,大考伊始——众弟子肃静,恭听师尊训示!”
原本就寂静的茅屋随着滕冰此刻利落的话语,变得更加静谧。老者如剑一般带着神光的眸锋梭巡众人一圈,最后才跳至中央女子的面上!即便在这样庄重肃穆的时候,她的神情却未有半分影响。左手单支着下巴,掌心旁的嘴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右手则极有节奏般轻叩木案,带着三分洒脱,七分不拘。
老者似是已然习惯了女子这样潇洒的神态,收回锋芒毕露的视线,缓缓落座。
“今日并非大讲,何来训示?直接开始吧!”淡漠而又威严无比的一句后,滕冰颔首,再次高声道:“第一试,堂前辩合!在座众人尽可发问,以焚香为限,若场中弟子在此期间未被辩倒,即为通过!”
滕冰说道此处,不经意将目光停留在场中女子身上,女子抬眸莞尔,滕冰却慌忙移开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甚是局促的双眸。
尴尬间,迅速调整好情绪,声调却不自觉高了几分:“众弟子可听清了?”
“喏!”众人齐齐一喝。
滕冰一抬手,命道:“来人,焚香!”
未及,便见鼎内多了一炷新香,冒着青淡的烟雾。
老者阖上双眸,掩住了眸中四溢的光彩。
场中女子懒洋洋坐直了身子,捂嘴打了个呵欠,才慢吞吞拱手道:“诸位师弟莫要客气,子兮候教多时了......”
这样的语气配合这样的动作,未让众人有丝毫松懈,相反,个个如临大敌般,俨然带着防备。
左面为首一人先是向着子兮行了一礼,宽大的袖子虽仍在半空中晃悠,语中却透着几分浓烈杀伐之气:“术有一问,敢情师姐赐教!古有妲己魅主、褒姒亡国,女流之辈,或红颜祸水、或泯然村妇,敢问师姐属于哪类?”
子兮不以为忤,展颜道:“兮属异类!”
李术浓眉一挑,不解道:“异类?”
“照师弟这般眼光,兮非亡国祸水之流,亦非乡野村妇之辈,岂非异类?”
“所异者,为何?”
子兮秀眉一拧,面上少有的凝重,“兮修习法家十数载,非求亡人社稷,非求一己安定。而是要助贤君、止杀伐、一天下!”
“弱质女流,有此想法,无异于牝鸡司晨,到头来只怕会贻笑大方!”李术向来对这个师姐敬重,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竟这样语含轻蔑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来。滕冰正急着上前为子兮解围,却听身后主案前传来“嗯?”了一声,便将才要迈出去的腿生生收住。
子兮嫣然而笑,叩击着木案的指尖未曾有半分错乱。
“莫怪在师弟眼中,世间女子便惟其两种!只因若非这两种之中,女子的身份似乎便变得怪诞了起来!如今礼崩乐坏,乃是数百年难得一年的大争之世。但凡大争之世,必有大才出现!女子如何?牝鸡司晨又如何?只要胸中有韬略,八荒之地任我踩踏,六国格局凭我改写,何需拘泥于男女之别?”
“八荒之地任我踩踏,六国格局凭我改写——彩!”众弟子顿时一片山呼海喝般的呐喊。
李术亦暗自叫好,能道出这等雄浑气魄的豪迈之辞,世间惟有这个叫做子兮的女子。
虽则被这样灭顶的气势压倒,李术面上却没有半分颓色,在众人喝彩声中一拱手,笑道:“师姐高论,术谨受教!”
李术方败下阵来,这边精明内敛的庞肆遥遥拱手,道:“烦请师姐指点,如今天下纷乱,何以为治?”
子兮从容一笑,否定道:“君子治治,非治乱也。”
“如何治治?”
幽暗的眸光一瞬点亮,如同漆黑夜空中陡然升起的绚烂光芒,令人不敢逼视。指尖韵律规则的敲击声戛然而止,惟余她清曼的声线激越而起。
“以法为尊,惟法是从!用法治治人、治国、治世!”
“如何以法治人?”
“建立法度,并将之视为评判人之善恶、对错的准绳。从而达到治人的目的!”
“治国治世,又当如何?”
沉默须臾,子兮扬声道:“人人依法,则国为法治之国;国国为法治之国,则世为法治之世!此乃兮方才所陈之——治人、治国、治世!”
“彩——”极具力度而又精简的法治论,引得众人一阵激荡。
庞肆难得流露出愉悦的神情,向子兮深深一拜,“师姐大才,肆服膺!”
“颜敢问师姐,如何建立法度?”庞肆话音未落,莫颜却在众人激昂情绪中,蹙眉高声问道。
这样一声质疑,让场面顷刻又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