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塌上的子兮,辗转无眠。脑海中总是回旋着翁凡夜间与她的说的那句话。
“阿洛,儒家学子遍布天下,得罪了他们,你以后在六国,怕是再无立锥之地。”
她知道,翁凡言外之意,是企图让她在明日与儒家颜荀对战之时,不要再如今日那般言语冲撞、针锋相对。而是要尽量保存其颜面,以免当真一而再再而三得得罪这个当世显学而招致其学派门生的口诛笔伐。
他的关切之意她比任何人清楚,作为至交,她似乎应该答允,哪怕只是为了宽慰翁凡那颗不安的心。然而她,却只是坚定的摇头,眸中没有波澜,死水般平静。
“......辩合论战,靠的是实力,而非学派的势力。翁老兄,儒墨两家号称当世两大显学,他们为这个战乱频仍的时代,究竟带来了什么,你可能说出?”
“......正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被儒家假仁假义的思想所控制,才会如此懵然无知。”
“......翁老兄,身为法家之士,莫说被世人诟骂,即便明知要时刻准备为之牺牲生命,也不能有半分妥协和退让,这是法家士子,天生的使命!”
“......子兮惟有一愿,便是世人在诟骂完子兮之后,能从浑噩中清醒。子兮纵死,亦无憾矣。”
“......所以,翁老兄的好意,子兮心领了。但是明天与颜子的辩合,不仅关乎子兮一人,而是整个法家,能否将两大显学取而代之,从而改变法家命运的重要一仗!子兮,绝对不能认输!”
子兮每一句,都那么掷地有声,都那般铿锵有力。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不喜被世俗羁绊,自在如清风的女子,她身上闪烁着法家——那个命运最为坎坷、结局最为悲哀的学派弟子身上,最为耀眼的光彩。她虽是女子,然而那种坚韧无比的气魄、无怨无悔的态度、以及特有的铮铮傲骨,让翁凡惟有缄默。
他在轻快跳跃着的油灯光焰中,无比敬佩地看了看那个体型单薄瘦弱却持重如山的女子,突然觉得与她之间,此时此刻,犹如云泥之别。
于是起身,默然退了出去。
次日清晨,当一宿无眠却依旧神采飞扬的子兮用罢早膳,踏着坚定的步伐面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时,推开门的一霎,便看见那张无比妖冶的男子,绽出卓尔不凡的笑意。
翁凡等候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自昨夜起,他的脑海中便重复着一句话。
朝阳冉冉升起,他看着不远处动人的女子,一闪而逝的惊诧。
“为兄知道兮之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也知道你不愿有人替你披荆斩棘,但这一刻,请让为兄陪着你......”
陪着你,看你踏出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步。
还有什么,比这样一句话、这样一个举动,更能打动子兮坚硬如铁的心?她长长的羽睫微微颤动,掩不住的感动差点让她所有坚强的防备土崩瓦解,她极力控制不让涩然的眼眶流淌出本不该属于她的液体,眼中却仍是蒙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雾气。竭力嫣然,她道:“翁老兄男的如此,兮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几步上前,两人无言对视一眼,比肩而去。
昨日初露锋芒的法家子兮与归一楼的主人翁凡联袂而来,自引得原本翘首以盼的诸子百家弟子纷纷侧目,甚至有好事者已经开始暗度两人关系。而被人注视着的两人,虽是有说有笑无比热络,但目中均是坦荡荡的磊落。虽是一双璧人,但却只是君子之交。众人渐渐的也就不再好奇。
百里岐远远望见两人进了归一楼,暗自庆幸昨日里没对子兮猝然发难。锦国翁氏商社的地位,旁人不清楚,他心里却如明镜般敞亮。毫不夸张的讲,锦国之所以屹立六国而不倒,以其国虽小而民极富闻名宇内,全赖翁氏商社的帮衬,全国上下数百万人口的国民生计,几乎全部掌握在这个商道奇才的手中。想到此处,这个把持着锦国内政的丞相几步倾身上前,对着两人远远一拱手,带着极为亲切的笑意。
“哎呀呀,未曾想子兮先生竟与大当家如此熟稔,百里岐当真是失礼了。”
这样的人一笑,子兮便知笑容背后的目的。她自然懒得虚应,微微一笑算是回礼,便以辩合即将开始为由,先行别过。
只剩下翁凡留在当地与百里岐虚以委蛇。
看着女子仓皇而逃的背影,翁凡顿时叫苦不迭。
他内心又何尝想带着伪善的面具与其有甚牵涉?奈何却只能堆出笑意与之周旋几句。只是暗忖:百里岐啊百里岐,你得知我的身份便如此阿谀,日后倘若知晓那个对你唯恐避之不及的女子是谁,岂非更要小心奉承?
想到这里,慵懒抬眸扫了扫百里岐,觉得此人毕竟是堂堂一国丞相,对自己却如此谦恭,也确实不易。于是只好收起自己懒洋洋的性子,勉强客套几句。
“大东家即来,不妨同我一起观看子兮先生今日辩合?”从政多年的百里岐岂会看不穿翁凡的心思,于是极力邀请他从旁观战。
翁凡暗赞这老狐狸反应极快,妖孽一般的俊美面颊刻意闪过一丝受宠若惊,忙道:“这,这怎么可以?商人身份低贱,如何能坐在一楼观看辩合?”
“大东家何需妄自菲薄?且不论这座归一楼本就是您翁氏商社出资打造的,便是您翁氏商社在六国的地位,又如何是那些寻常商贾可比的?百里岐只怕您不肯屈尊呢?”
翁大东家看老百里说的如此情真意切,于是呵呵一笑,便不再推辞,“既然丞相大人如此盛情,凡便却之不恭了。”
“哈哈,大东家,请——”老奸巨猾的百里岐爽快一笑,便招呼翁凡入座。
翁凡也蕴意深深一笑,广袖一甩:“丞相大人,请——”
主场两人坐定后,百里岐以眼神示意旁边执事,辩合可以开始了。
眼神再收回的时候,便见这个在锦国跺一跺脚也能让锦国震动不已的翁氏大东家,已经抬手支着自己棱角分明的下巴,好整以暇等着好戏上演了。
嬉闹吵杂的人声再次被悦耳的清脆铃音压了下去。
儒家颜荀,今日穿着一身白色对襟长袍,紫色束腰中间,规矩的扎着蝶行礼结,乌黑浓稠的发丝齐齐散在背后,却并不同于其他人的披头散发,而是用紫色丝带将两鬓边得长发扎着,修长的眉峰旁边是短到不能扎起的青丝,亦有几缕长发落在胸前,却是温文儒雅,眉目清俊。
他向着众人一礼后,便率先登上了论战台。
相比书生气十足的颜荀,今日的子兮却比昨日看上去,更加神采飞扬。
她容色本就倾城,大大的眼睛笑眯眯的弯成两道月牙儿,腮边印出浅浅梨涡。同样一身白色连襟长袍将若雪的肌肤显得越发明媚可人,腰上坠着白色流苏丝绦,及腰的长发高高扎起,干净利落而又带着几分清逸高贵的气质。
颜荀虽欲先声夺人,但后面出场的子兮亦是不遑多让。所以,两人一出场,便听到各个楼层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任师叔身体不适,今日辩合便由在下担纲。还望先生不吝赐教。”颜荀极尽礼数般说完,便等子兮坐定。
若是其他学子,或许看着这个甚有名望的儒家士子如此自谦,也定要说上几句客气话,然而子兮却只抬了抬自己的纤纤玉手,一句便引入了正题:“敢问颜子,当今天下,六国并立,何派学术得以治国、治世?”
颜荀并非鸡肠小肚之人,但子兮如此不逊的举止,还是让这个一贯尊崇礼仪的儒家名士剑眉微蹙,然而子兮这个问题,来的有些太过突兀,他愣了片刻,沉声道:“自然是儒、墨两家!”
“哦?儒墨两家?”子兮面露疑惑。
颜荀想也不想,道:“儒墨两家并称当世两大显学,治国治世责无旁贷,先生何疑?”
子兮淡雅一笑,“孔子生逢乱世之秋,周游列国,欲以仁义说服君主、教化世人,然而其学说未被君主采纳,未被世人所接受,孔子更自嘲自己如同丧家之犬。不知颜子对此有何看法?”
“诸侯不纳儒学,乃诸侯不仁;世人不纳儒学,乃世人无知。”颜荀神色凛然,断然回道。
子兮但笑不语,然而容颜上的表情,任谁也能看出表达的只有不以为然。
“颜子既说唯儒墨两家可以治国治世,子兮斗胆假设,若颜子果真当国,敢问如何整治?”
“治国根本,乃治人。若荀当国,必定推行我儒家治学思想,教导世人推崇仁德,人人合乎与礼法,行为便会聪慧;人人守信,人人便诚实无欺,真实无妄。当权者守信,国人便会以真情相待而不欺上。懂得宽恕、容忍他人,人与人之间便无争斗;与人交往要真诚老实,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对父母尊重,对兄弟爱护,则家家安定!”颜荀侃侃而谈,将儒家学术与治国理念融为一体,描绘出了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度。
子兮看着他无限神往的样子,毫不掩饰自己心内的鄙夷,冷冷一笑。
“颜子所云,不过是不切实际的空想而已。”
颜荀面色如常并不气恼,身上君子风度尽数彰显在人前,“不知先生有何高论?”
子兮神情激荡,霍然起身,扬扬话语穿透每一个人的耳膜。
“颜子如此闭目塞听,不知时局变幻,幸而只是假定论题,若真的有人用颜子当国,定然无异于自毁国家根基矣。”
颜荀面色一沉,君子风度只剩下五分,“先生昂昂断言,可有凭据?”
子兮环顾一圈场中诸子百家的学子,然而猝然转身一指指向依旧保持这稳重姿势端正跪坐的颜荀,铿铿然道:“凭据一——你儒家不知民心民意,却大言不惭要治人!颜子可知国人心中想要的是什么?如今大争之世,杀戮频频,国君一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造就世间几多孀妻弱子?他们要的,是平息干戈,再无战祸!凭据二——你儒家不得民心。当年孟子面见梁惠王,曾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然而天下何人不食烟火?君子便不吃不喝?靠着几本圣贤书便可生存在世间吗?那为你们烹制食物的庖厨,岂非都成了小人?尊卑如此泾渭分明,由此可见,你儒家看似仁心仁德,实则根本就不尊重国人生计,试问你们如何得民心?凭据三——你儒家只知夸夸其谈而不务实。兮敢问颜子,你儒家何人识得五谷、分得六畜?可知何时播种何时收割?可曾感受过国人疾苦?可曾想过用何种方法改善国人生计?当你看着你所要教化的人们,瓦不遮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谁还有心思听你那不切实际的空谈?你儒家又凭何治国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