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门用手轻轻握住他面前的农民的手臂，检查其内侧的一个伤口。
这是在歌雅城东北面郊外，洛河镇边缘的一间小木屋里。作为旅行凝魔师，戴伦和他的药剂师爱德华经常在大陆各城邦之间游历，寻找雇佣者、学习先进的凝魔技术。而跟他们一起的亚门，也以一位旅行医师的身份治疗着各地的伤患。
“活动一下你的五指？”亚门温和地说。伤者动了动他的手指。“放心，没有伤到筋骨，小树蜥也没有毒的。”
“这样就好！”那个农民大笑起来，“在树林里摘些草药，突然出现那样的东西，还要跳过来咬了我一口，奶娘的！幸好我拍死它的动作够快！”
“你可能踩到它的窝了吧。”亚门松开他的手，然后很自然地，把右手手掌放在他的额头上。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按紧，无数个梦境就无声无息地涌进了农夫的脑中。
“又一个。”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想。他说：“你也没有发烧，只要等伤口愈合就好了。爱德华，给他一点伤药。”
“好，马上来！”爱德华笑吟吟地跑过来。
在伤者离开之后，亚门看见没有别的病人了，就问爱德华：“戴伦呢？好像一直没有看见他。”
爱德华拉过一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说是洛河镇有个富商，天气一冷就完全受不了，想让戴伦帮他的一些东西弄上保持温热的凝魔。戴伦说这种事随意随意就算了，所以也没有让我去配药。”
亚门沉默了一下，“但是……现在也不冷啊。”
“听说那个人觉得一年中只有夏天最热的两个月是不冷的。”爱德华吐着舌头说。这时候，门口传来声音。
“回来了。”戴伦边从外面走进来边说，“难怪那个富商雇不到合适的凝魔师，要求真是太高了。他要我让他家的所有椅子都保持在温暖的状态，还要最少保持半年。不过幸好，他出手也阔绰。”
他把手上提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一袋沉甸甸的银币，另一袋是面包和不多的葡萄酒。
爱德华问：“那用他自己的魔素可以吗？就像上一次银匙家的那样，你只帮他构建一个‘魔路’？”
戴伦摇摇头。“他完全不会凝聚魔素。我跟他解释了很久，说他要求的凝魔是做不到的，后来实在没有办法，我就把魔素凝结在了他的一条绿宝石项链上。我说，你觉得冷的时候就戴上它。那块绿宝石上的凝魔应该可以支撑半年了。”
亚门微笑起来，“半年！你的凝魔已经达到精灵的水平了。”他拿出杯子，为戴伦倒满一杯酒，然后也为自己倒上。
爱德华用手指敲敲桌子，示意他忽视了自己。亚门把剩下的酒连瓶子一起给了他。“这还差不多！”爱德华狠狠地喝下一大口，然后又拿起面包，“不过，虽然经常听说‘精灵般的凝魔技术’，但是究竟你们精灵的凝魔是什么意思？是在‘阿伽法拉地’的凝魔吗？”
“不。”亚门回答，“‘阿伽法拉地’是现在精灵的居住地，它就像是‘心木树林’一样，跟这片大陆处于不同的‘位面’之上。也就是说，它并不处于这片大陆的任何一个‘位置’，即使是见闻最广的旅行家，也不可能在他的地图上标出它的方位……它是跟这个世界‘平行’的另一个世界。而在那里，精灵……不凝魔。”他的声音稍停顿了一段时间，“他们不需要凝魔。”
“‘不需要’？”戴伦微微一愣。亚门知道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说关于阿伽法拉地的真实情况。“但是，如果你们不在那里凝魔，又会在哪里呢？”爱德华问，“我可没在大陆上见过除了你以外的别的精灵。”
亚门点点头。“你们不知道——事实上人类当中也许已经没有人知道，我们精灵原本也是生活在这一片大陆上的。我们与你们人类的祖先、以及千千万万的生物，共享着这一个位面里的这一片大陆。”
“当然不知道……从来没有典籍记载过这一点。”戴伦皱起眉头。
“那么你的意思是，”爱德华抢过戴伦的话头，说，“精灵在去了阿伽法拉地之前，是在这里生活的。那么，我们的其中一些城邦，其实是精灵族遗留下来的？毕竟还没有人发现过精灵族的古城。”
“对，确实没有人发现过。但那不是因为它变成了我们现在的一些城邦——精灵的城池与你们的差别太大了，两者根本不相容——而是因为，它已经彻底地不存在了。”亚门感受着木屋里短暂的寂静，喝下最后一口葡萄酒。“但是，它曾经所在的地方，你们每个人都认识。”
“在哪里？”戴伦急切地问。
精灵的技术对每一个凝魔师来说都是宝藏。亚门知道这一点，但是他摇了摇头，说：“它在‘星尘地’。就是在我刚从阿伽法拉地的碎片中来到大陆、第一次遇到你们的地方。”
戴伦和爱德华都泄气地靠在椅背上。“在星尘地……看来是不可能找出什么东西来了。”戴伦说。爱德华大声喊道：“你们精灵族也把它毁得太干净了吧！”
确实，当亚门穿过阿伽法拉地的水晶碎片，通过位面裂口来到星尘地的时候，他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慑得不能动弹。一大片广袤的土地全部都焦黑泛赤，就像经历过地狱之火的炙烤。如同被猛烈轰击过一样的坑坑洼洼填满视野，深浅无定，无规则地丑陋地散落在整片大地上。巨大的环形山中溢出刺鼻的焦味，黑红色的泥土寸草不生，一片荒芜。那些坑道本来由于地壳剧烈的破坏而深不见底，后来逐渐在地下相接，形成了一个极其庞大的地下迷宫。有传言说，那下面曾经钻出来过像马一样大小的钻地虫，也有人说半夜的时候人们会听见女人的哭号。
在景致壮阔的大陆上，星尘地就像是一块突兀的伤疤。
“我们都已经去过了，那些坑坑洼洼根本就不能走。”爱德华把双手抱在脑后，看着亚门，“这么说，你们的城堡是被流星击毁了吗？”
亚门摇摇头。“人们现在普遍认可的这种说法，其实都是援引自《博物志》的观点，而这本书的著者，朗铎里德，其实是个精灵。他说的不是实情。”
“你们精灵族还干这种事！”爱德华抬起眉毛，然后很可惜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你的魔力都没有了啊，要不然我们就可以见识到真正的‘精灵凝魔’了。”
亚门微笑着垂下眼帘，没有说话。
“他不是还有‘种梦’的能力吗。”戴伦看着亚门，说，“对了，我今天经过集市的时候，已经听见有人在谈论‘梦境’。我们可能不久就要再换到别的城邦去。”
“他们是什么反应？”亚门问。
“刚开始，谁不是那样？担心、害怕，但是也相信那只是短期的，很快就会停止。”爱德华说，“到他们开始有一点感觉到你想让他们知道的东西，还要一段时间。”他站起身来转进内室，然后拿了一卷地图出来。“其实你有没有看过，你这几年里到底取得了什么效果？”
他把地图在桌子上摊开，亚门看见一个稍像中间向下凹的椭圆形的大陆形状。大陆的西面与北面偏高，河流从山原中流向东南。雄踞整个北方的天阶冰原层层叠叠，往天上延伸，再往北就画满了缭绕的云雾。没有人曾成功登上过那个终年冰雪弥漫，像阶梯般级级上升、直抵云霄的荒芜冰原。亚门和戴伦都凑到地图前。
“五年前，我们从这里开始。”爱德华指了指在纵贯西部大陆的群鹰山脉的边缘，那里有一片焦黑而布满坑洼的土地。“从星尘地出来，我们回到联盟大道然后往东北面走，到达涓影城。”
“那是考虑到东南面的约瑟堡是座对外来人很不友好的城邦。”戴伦回忆说。
爱德华笑笑，“而且那一路上也没多少村庄。狼窝倒是一抓一大把。”他的手指从位于大陆内部偏西北的涓影城滑开，向东划过一段距离，指向骑光城。
戴伦点点头：“骑光城的人最善骑术，但是对凝魔基本没有什么了解——我指的是平民，那里的贵族太难得一见了，不清楚。我们在那里待了……超过一年。”
“而且那附近的村庄，尤其是南下到歌雅城路上的，也特别多。”亚门补充道。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南下来到了大陆的中心——歌雅城。这里的人口最多，我们停留的时间也最长。然后就出城来到这里了，东北方向走一小段，洛河镇。”
戴伦摸摸下巴上的胡渣，用手掌覆盖住他们刚才划过的地方。“这么看，如果从‘大陆心脏联盟’来看的话，我们也走了四分之一的范围了。被‘种’过梦的人数，已经很难估计了吧。”
亚门微微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你感觉到有什么效果了吗？”戴伦声音低沉地问。
“这是很长期的准备。对于具体的效果，我现在……还不需要去关心。”
“其实我一直在想，”爱德华用手指轻敲桌面，“你和‘心木树林’所说的‘背叛者’，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呢？你们想他们怎么样发挥作用呢？”
“让人类与人类分离。从内部分散人的力量……是这样吗，亚门？”戴伦看着精灵。
“其实这个问题，不是正好让你们两个来回答吗？”亚门沉默了很久，然后微微一笑，“毕竟，你们就是第一批的‘背叛者’啊。而我，我只是觉得，让更多的人能明白那当中的痛苦、他物的痛苦……那必定是一件好事。让他们承担死亡。用死亡，敲醒责任。我想让他们想……‘为什么？’”
我们是每夜“死亡”的人啊。
我们是每夜都肩负着死亡的责任的人啊。
是谁造就了这样的杀戮？
是谁熟视无睹了这样的不公？
为什么是我们。为什么是我。
人能够在死亡多少次之后，仍能为“生”奋斗？还是说，人不经历他者的“死亡”，就永远看不到其他存在的“生存”吗？
或许，只是因为这样的东西，并不是一个人就能承受的吧。亚门已经经历过很多很多的“逝去”了。他站起身来，看着身边的两人：“难道你们不是理解了我们正在做的事吗？你们不是了解了那当中的无奈、愤怒，和痛苦？”
戴伦和爱德华静静地听着，然后坚决地、慎重地点了点头。
亚门把双手搭在他们的肩上，头深深地低下来。“我们是，家人啊。”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