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曼从马背上跳下，拉着缰绳把它稳住。那是一面近乎垂直的峭壁侧面的一条小径，一块圆石向外突出，在下方投下便于隐蔽的阴影。他把马绑在一棵低矮的树上。
“骑士团刚刚送来消息，说维吉尔已经成为第二个‘人皇’候选人了。”库曼拍拍手上的尘土。
“他领到‘人皇任务’了？有没有说那是什么。”碧尼背靠着一棵树木，抬起头往崖顶注视。俯鹰峰在群鹰山脉的众山中卓尔不群，就像是一柄锋锐的宝剑般凌驾在其他山峰之上。它砖红色的山体就像是大刀阔斧劈削而成一样，只有零零星星的一点植被。在高崖顶部，碧尼看见深红色的塔顶和悬空的白木桥。
库曼站到他的身边，“你也知道大智者不会公开说出‘人皇任务’的内容的，现在大概只有维吉尔自己知道吧。不过据骑士们说，那个任务好像刺激到他了，他变得很愤怒。”
“愤怒？”碧尼斜眼看看库曼，“要是任务是让他去上一百个**，那我不是输定了？”“但要是要求‘连续’上，那就不一定了。”库曼用手抵住下巴，似乎很认真地皱着眉头说。
碧尼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他拍拍自己的肚皮，然后看着库曼：“那就让他先练练吧。倒是，你的准备做得怎样了？”
库曼也微笑了一下，然后就恢复了严肃。“需要的装置已经安装好了。正如你能看见的，壁崖城邦从俯鹰峰最高处向北延伸，占据了俯鹰峰顶那不大的一片平地。壁崖城的城堡背靠东面，也就是俯鹰峰最陡峭的这一面，背后紧贴着城墙。城邦四面各有城门，在两百年前建城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连直接对着深渊的这一面也建了巨大的城门。它现在已经被封闭了。但是也因为这个缘故，东面城墙的守备是最薄弱的。”
“上到城墙顶之后怎么办？”碧尼问。
库曼继续回答：“城堡东南面是一座守备高塔，白木桥直接从塔楼通到城墙顶上。从高塔可以进入城堡内部。那里我就没有进去过了。”
碧尼点点头。他从身上摸出一张纸片，飞快地写下给维莱的指示，然后把它交到库曼手中。“按之前的方法用雪鼠把信交给维莱，然后就在崖底下把我们的马准备好，隐蔽起来。今晚的任务我单独进行。”
库曼认真地看着他，然后慎重地深鞠一躬。
碧尼沿着小路往俯鹰峰顶爬去。砖红色的城墙、刀锋一样的尖塔和古老的房顶逐渐在他的视线中展示出来。他听见一座城邦低沉而嘈杂的声音，终年不息的崖风在它的砖瓦间穿梭、它的灯火光亮前转向。碧尼发现天空已经逐渐黯淡下来。
他抬起头。与仍被群峰分割的清冷月亮相对，在辽阔的天幕的另一端，两条星座大小的半透明光带正相互缠绕，横亘东方，发出明明灭灭的蓝色荧光——没有博学士可以说明白这是什么天体，但他们将它命名为“天绸”。它每晚都以不尽相同的形态出现，在无风的夜空中轻轻摆动，以如同舒展的丝带一样柔软的姿态，与月亮相对，互分半壁夜空。黎明到来的时候就隐没在光线之中。
他在石影下躬下身体，静静地察看四周，然后悄无声息地奔向壁崖城东面的城墙。强烈的崖风忽然就吹拂到他的侧脸上。他看见钉着巨大横木的被封锁起来的东门，石榴大小的钉帽上已出现斑斑锈迹。他找到了从城墙顶上垂下来的一只金属吊笼。它通体被漆成暗黑色，金属铆条在夜风中一下一下地敲击在厚实的城墙上，发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他登上了城墙顶。几乎没有灯光的高墙上，他跟着呼啸而过的风看向城墙的另一边，没有发现卫兵的踪影。长长的墙垣就像荒凉而寂寞的街道，在昏黑当中，发出低沉而空虚的回响。
他沿着城墙，来到通往塔楼的白木桥前。正当他怀疑着卫兵都到哪里去了的时候，一阵剧烈响起的马蹄声突然在城中响起，他连忙弯下身体躲到阴影中，手里紧紧握着剑柄。
他继续往东南面走，越过塔楼的遮挡范围，从垛墙上看向壁崖城中。一支约三千人的骑兵军队正飞快地沿着城邦中轴大道奔向西门，沿着山路往崖下冲去。难道是野人又进攻了？群鹰山脉不愿意接受城邦统治的“野人”一直都是壁崖城的心腹大患。碧尼感觉到自己的好运气——这么多兵力抽调出城，城中的防御一定会变得相对空虚。
他退回到塔楼外，走过狭窄的白桦木天桥，来到一扇被锁住的门前。碧尼再一次回头观察城墙上的情况，然后咬咬牙，抽出白剑，一剑把门锁劈开。金属碰击的尖利声音瞬间响起，碧尼等了一会儿，悄悄地推开了门。
碧尼看见的是一条石质旋梯的中部。他把头往城楼中探进去，发现在右边往上的旋梯不远处，有一个卫兵。卫兵正浑然无觉地倚在狭窄的窗洞边，看样子像是在打瞌睡。碧尼静静地走进塔楼内。
他弯下身子，把动作放得极慢也极轻。柔软的靴子落在布满刮痕的宽阔阶梯上，握剑的右手五指稍稍放松，他在心中默默叨念“不要转过来，不要转过来……”他突然紧握剑柄，朝卫兵后脑勺猛甩手臂。白剑的幽光在窗洞透下的柔和光芒中，变成一抹干净的弧线。
伴随着一声闷响和溅出几尺的鲜血，卫兵直直地栽倒下去。碧尼静静地吁出一口气。
然而就在同时，三尺冰寒的剑光就在他的眼前穿过。他感觉到猛然撞在自己左肩上的推力，那让他一下子失去平衡，狠狠地撞到右边的墙上。他低低地叫了一声，铁剑直直地钉入眼前的砖墙中，离他的鼻子不过一寸。
撞到他身上的人猛地向后退开。碧尼挥起白剑直指向他，却看见了一头凌乱的银白色头发，以及十六岁少年紧抿着嘴角的脸。
“……维莱·奥秘？”他惊讶地说。
维莱仍满怀警惕地看着碧尼。刚才他的剑陷进了砖墙的缝隙中，他果断地放弃剑刃后退，所以现在两手都没有兵器。他问：“你是黄甲骑士团的人？”碧尼知道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暗黄色鳞甲。“我是。”碧尼放下手中的白剑，“壁崖城以严谨肃穆著称，从防守倒是看不出来嘛。”他看了看四周。
维莱却突然一俯身，从倒下士兵的腰间抽出铁剑，然后指向他的胸膛。“别说无聊的话。说密令。”他的声音毫不慌乱。
碧尼恍然大悟，他缓缓地说：“以血为誓，以仇为名。”“以月为缚，以剑为灵。我是奥秘之姓第二顺位继承人，流放者维莱·奥秘。”“黄甲骑士团长碧尼。走，我们从这边下去。”
碧尼从新走到塔楼通往桦木桥的门前，他轻轻推开门往外观察。“你自己从城堡中逃到了这里？”他问维莱。
“我大部分时间被限制在城堡后廊的一间房间里，那里跟这里隔了一间藏书室和一个偏厅。”声音从碧尼背后传来，“阿布、甸尼尔、洛卡、贝克，出去之后我会把他们的名字刻在木头上。”
“你把他们杀了？”
“他们守卫着来这里的必经之路。”他的声音有微弱的颤抖。
碧尼看见桥上没有人，便把手放在背后做了一个手势。他把门往回拉开一些，然后马上侧身钻出门外。月亮和天绸的光相互交融着一霎间落在他的脸上，他看见木桥与城墙都被铺上了一层精致的蓝灰色。他同时也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风。
桥下十几米的地面处有火光在晃动，那是守卫执着火炬在巡逻。维莱从他身后静静地看向桥下，显然也注意到了。“如果我们在桥上走的话，他一抬头就能看见。”他轻声说，同时手按着碧尼一同俯下身体。
“但是要是卫兵的尸体被看见了，我们也一样会被发现。风声会掩盖我们的声音的。”碧尼说，同时开始踏上那条狭窄而局促的桦木桥。他的双手尝试着放到栏杆的范围之内，却发现那不及腰部的栏杆几乎夹住了他的胯甲。他控制着速度，同时往桥下看去：巡逻兵正举着火把静驻，头部偶尔转动，扫视着周围的动静。他感觉到维莱也走上桥来，并且把重心放得很低，尽力把头部降低到栏杆以下。
黄鳞甲正发出轻微的颤动声，碧尼不得不认为那是架空的桥在震动。他尝试忘记这样的担忧，模仿着维莱的样子像是潜伏的黑豹一样前进。混杂着呼啸风声的环境似乎凝结了一种特殊的寂静，他小心翼翼，不希望激起一丝涟漪。
他盯着在火光中褶褶生辉的卫兵。卫兵突然扭了扭脖子，抬起头来。正当他们几乎四目相接的时候，碧尼看见维莱向木桥外伸出手掌。一股微弱的半透明黑色气体忽然飘散在卫兵的眼睛前。他笔直地看向碧尼的方向，却又若无其事地重新低下头来。
“魔素？”碧尼向维莱作出这样的口型。人类本来就不擅长将魔素凝聚为实体，维莱在一瞬间里就制造出了气雾，已经让人惊叹。然而更吸引碧尼眼球的，是雾的黑****素作为精神力，凝聚起来之后总是会有光芒的。而他放出的黑雾，却能跟夜色浑然一体地融合在一起。碧尼从没有听说过像这样的“反性质”凝魔。
维莱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他们终于走到了城垣之上。碧尼踩着沉实的砖地，回头向维莱笑着说：“很厉害啊，我几乎都感觉不到你走在我后面。”“而你的动作大得我在打赌你一定会自己摔下去。”维莱面无表情地说，“可惜你运气好。”碧尼的笑意马上就被噎住了。
